《苦夏》白日仙

6、6

　　这天早上，徐觅夏在宿舍待到了七点才出门。

　　舍友张明静迷迷糊糊地咬着牙刷踢开阳台门的时候，恰好徐觅夏从窗台边抬起头，伸了个懒腰。她的手边摆着花花绿绿的一大摞练习册——都是学校发的，质量堪忧，不仅错题百出，阳光下纸上甚至泛着白色的粉末。不少同学甚至认为这些练习册应该是校领导的亲戚出版印刷的。

　　但张明静的父亲是大老板，平时没少干拉关系走后门的事，小到送两条软中华，大到开辆宾利玩玩，她都见多了。张明静坚持，这样的质量，最多也是校领导的亲戚外包出去的。

　　徐觅夏总是第一个离开宿舍的人。女生宿舍坐南朝北，冬天阴冷潮湿夏天晒死个人，徐觅夏和李慧思两个人就在早上七点钟暴晒的日光里一左一右。不动如山，阳光打下来，仿佛在她们身上镀了一层金光。张明静当场脚底打滑，差点被超度。

　　“这练习册我怎么记得陈老师说不用写？”

　　总的来说，全班可能只有张明静一个人叫老陈陈老师，这让老张有时候会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并回忆起一些煽情的微信热文——

　　什么“学习不好的孩子是来报答你的”，“学习好的孩子都去北上广了，学习不好的孩子却能陪在父母身边”。老陈想，这放在师生关系上不也十分地适用吗？看看那些学习好的尖子，哪个不是“老陈老陈”的叫，一点也没有对待老师应该有的尊敬之情，哪像张明静这孩子？以后还是要对张明静这孩子好一点啊。

　　但这种想法很快又在张明静下一单元的数学成绩出来后烟消云散了。

　　徐觅夏没理她，接着往下写。

　　一中的学生都是从小成绩优异的好孩子，多少有几本自己情有独钟的练习册。徐觅夏自己就时常写《王后雄》和《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老师们也知道这一点，没有另外再让学生购买练习册，只是偶尔会复印一些其他名牌高中的模拟卷分发下来，间或讲解。

　　至于教育局统一订购的、说不清到底是不是领导用自己仅存的初中文化水平选出来练习册，老陈这样的骨干教师向来是不放在眼里的。

　　徐觅夏确实是非常勤奋的好学生，但她并不傻，写垃圾练习册这种垃圾事怎么看也不像是她会做的，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她热傻了。

　　徐觅夏把练习册塞进书包里，走出宿舍的时候，钟楼的指针恰好指向了七点十分。

　　一中的前任校长有着没有什么用的浪漫主义情怀,耗费巨资在学校的升旗台前面建起了一座高耸的白色钟楼。

　　据说，这座随处可见的钟楼代表着的是校长对莘莘学子的期盼：无论在何处，都要珍惜光阴，勤勉向学。

　　但最该能看到的地方却没能看到——徐觅夏每次等厕所坑位等到丧失理智的时候都这么想。

　　徐觅夏推开教室门，发现大家齐刷刷地抬起头盯着她。

　　前桌许冰清朝她眨了眨眼睛，脸上写了两个大字“问我”。

　　徐觅夏没有问她。

　　她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座位上坐着的男生。

　　剃了板寸，宽大的校服反着穿，左眼写着“放荡”，右眼写着“不羁”，额头贴着“叛逆”。徐觅夏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上翻的白眼。

　　“你在这里干什么？”徐觅夏撂下书包，把怀里抱着的一摞厚厚的练习册拍在课桌上。练习册没放稳，以山体滑坡的速度向一边倒去。

　　冯师法翘着二郎腿，吹了个口哨：“哟，怎么来得这么晚？”

　　徐觅夏看了他一眼，奇怪道：“早知道你在这，我还能来得更晚一点。”

　　冯师法“呵”了一声，从徐觅夏那堆练习册里随手抽出一本，卷成筒状。正打算往桌子上敲的时候，被徐觅夏劈手夺走了。

　　冯师法说：“看看这是什么？”

　　徐觅夏循着声音看过去，冯师法不知道怎么变戏法似的，从抽屉里头摸出了一个蛋糕。

　　徐觅夏这个时候已经有了一种大事不妙的感觉，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她尴尬得几乎想要离开这个星球——

　　“蛋糕。”徐觅夏说。

　　“啪啪啪——”冯师法从座位上站起来，猛地一阵鼓掌，徐觅夏这个时候想要按下他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冯师法振臂高呼：“同学们，昨天是徐觅夏同学的生日，在这里，让我们来一起给她唱一首生日歌！”

　　“你——”

　　“我怎么样？是不是很感动？诶，唱啊，你们班同学怎么那么冷漠？”

　　徐觅夏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滚吧你！”

　　徐觅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怎么就惹到了这么个脑残。周围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将眼睛紧紧地黏在书页上，但徐觅夏仍然能从他们飘向她飘忽不定的眼神、嘴角微微泛起的笑，窥见他们对今早发生的闹剧乐见其成的态度。

　　她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炸裂了！

　　徐觅夏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朝教室外冲了出去。

　　盛夏八月，徐觅夏被大太阳一晒已经觉得脸上汗涔涔。

　　教室外是一丛巨大的紫藤萝，从三楼一直垂到架空层。紫色的瀑布海。徐觅夏气得肝疼。

　　但始作俑者却没有丝毫的认识，他跟了过来，还大声地问她：“诶！你跑什么！这个蛋糕可是我新买的，芒果芝士的。”

　　徐觅夏扭过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多少钱？”

　　“什么？”

　　徐觅夏下意识想去掏口袋，但很快她发现自己的口袋空空如也，这让她实在有些尴尬，并不得不改口：“中午把钱给你，好吧大哥。”

　　“不要钱，不要钱。”冯师法连连摆手。

　　“那你要干什么？”徐觅夏无法理解他的脑回路。

　　“这样吧，小姐姐，”冯师法忽然换上一副笑嘻嘻的表情，凑近她，“你成绩很好吧？”

　　徐觅夏不说话。

　　“待会儿要考数学是吧？”

　　徐觅夏翻了个白眼。

　　“待会儿借我抄抄怎么样？”

　　徐觅夏的脸都快抽筋了。怎么会有这种人啊？还光明正大地问人能不能替他作弊？徐觅夏图什么啊？图被抓个正着，轻则联系家长，重则退学滚蛋吗？他是马云啊还是马化腾？替他作弊能分到一亿股份是怎么的？徐觅夏现在坚信了这个创业失败的麻辣烫店店主很有可能把自己那些没能卖出去的麻辣烫全部都灌进了原本容量就不很大的脑子里。

　　她面无表情，十分不感动并且表示拒绝：“我觉得不怎么样。”

　　“我都求你了。”冯师法双手合十拜了两拜。觅夏生长在红旗下，自幼看《百科全书》长大，对封建迷信活动时刻保持敬而远之。她本不是一个牙尖嘴利的人，但面对眼前这半个陌生人却总能爆发出一种足以加入德云社的语言能力：“如果求就有用的话，银行门口岂不是都是烧香的？”

　　冯师法紧追不舍：“别这样嘛，我都祝你生日快乐了，这个蛋糕可是我早上打电话订的诶！很贵的，很好吃，待会儿你试一试就知道了。”

　　徐觅夏终于没忍住，哀嚎了一声。这非常不符合她一贯的作风，可眼前这个人也不符合她从前遇到的那些人的行事作风。这么说吧，人总是要脸的，但这个麻辣烫少年的脸可能已经被做成牛百叶了。

　　徐觅夏无可奈何：“你为什么老是缠着我，你就不能问问别人？”

　　冯师法听了，居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这么看又实在有点二：“我这不是只认识你吗？”

　　觅夏：“……我什么时候认识你了？”

　　他掰着手指开始数：“哪里不认识了，之前在麻辣烫店就遇过一次，昨天——”

　　徐觅夏只觉得有十万只苍蝇在自己耳边嗡嗡嗡地叫。她现在只恨自己手头竟然没有一把苍蝇拍。

　　“真的，真的，小考试而已，你就做做好人怎么了吗？好人有好报啊。”

　　徐觅夏的手扬起，想做一个狠狠削他的动作，最后又无力地垂下：“我成绩很差，我丑话说在前头。”

　　“没事，没事。”冯师法称得上点头如捣蒜，“不会比我差的。”

　　徐觅夏终于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诶，对了——”他忽然又开口。

　　“怎么了？”

　　“你是山东人吗？”

　　徐觅夏：“……？”

　　她不是太懂这个人的脑回路。不过这天晚上，她回到家的时候，遇到的一些事，让她想起早上有人和她说，好人有好报。

　　事实证明，这只是一种美好而空洞的设想。

　　徐觅夏的爷爷七十岁大寿，徐觅夏被勒令请了一节晚自习的假和父母一同去参加寿宴。徐觅夏爷爷的一生是给他人带来了无数麻烦的一生。他在妻子怀孕的时候家暴，在孩子还小的时候出轨，在子女成家的时候要求他们赡养，在子女忙于事业的时候和照顾自己的小了二十岁的保姆结婚。

　　徐觅夏并不喜欢自己的亲奶奶。她和母亲马瑛一样，身为女人，却有着对另一个性别无条件的偏爱，小时候徐觅夏和弟弟徐本昱在老家过暑假，她永远只让徐觅夏和堂姐去洗碗洗地，理由是男孩子不适合做家务活。

　　但徐觅夏仍在这一刻深深地同情她。

　　徐觅夏非常不喜欢爷爷，也不喜欢“后奶奶”。她坐在宴席的最深处，看着单词书。宾客满座和她没有关系。她不喜欢这一切，她不喜欢自己的亲人，不喜欢自己的家乡，甚至也不喜欢自己，总有一天，她一定要离开这里。原本这个晚上可以这样平淡地过去，如果不是那个小男孩的一声尖叫。

　　——后奶奶的孙子，那个改名叫徐本明的小男孩尖声喊道：“她偷了奶奶的项链！”徐觅夏从单词书里抬起头，茫然了许久，才确定了那个“她”原来是在说自己。

　　可是，有谁来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