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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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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觅夏低着头将答案一点一点誊抄到自己的类型题笔记本上。学习的本质在这一刻只是复刻,不是创造。
为什么要找我玩?
这句话只是短暂地在徐觅夏心中的湖泊泛起一点涟漪,然后就被正午的太阳蒸发得消失殆尽。
当然不能这么说。就该和这样的人划清界限。
但是怎么样的回答才算是划清界限呢?又为什么要划清界限呢?徐觅夏从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
很多年后,徐觅夏读到一点关于“自由意志”的争论。
作者认为:人事实上是不存在所谓的“自由意志”的。一切人自以为自发形成的意念,都是有意或无意中接受到的信息的总和。人是读过的书和遇见的人的概括。
于是这个闷热的午后像一个透明的泡泡在那一刻浮出了水面。关于我们一往无前的信念,和对这种信念背后的原因的迷惑不解。
最后徐觅夏还是回复了这个疑似不良少年,以一种提问的方式:“你不学习么?下周有全科的模拟考。”
冯师法大笑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徐觅夏很装很搞笑,他拍着桌子反问:“你到底为什么学习这么认真啊?”
为了考一个好学校,找到一份好工作,过上一种体面富裕的人生。这是徐觅夏面对自己时给出的最诚实的答案,但她并不打算对一个陌生人诚实,诚实从来都不是一种义务。
她听见脆弱的铅笔芯划过光溜溜的纸面发出的那种刺耳的声响,像火车的短笛,每一下都让人奓毛不安,也听见自己虚伪的话语,敷衍、不带一丁点儿真诚:“因为我是学生,就该学习。你现在不好好学习的话,以后要去做什么呢?”
冯师法伏在桌子上,似乎觉得这句话特别好笑,故意逗她:“那就再去开麻辣烫店吧。”
觅夏有些诧异,甚至在某个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瞬间不自觉地漏出了一丝笑。
徐觅夏本人总是心事重重的,像一朵阳光透不过的云。
然而眼前的人像一瓶缺了心眼的可乐,扑腾扑腾地往外冒着气泡。
徐觅夏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变得真诚一点,但她还是说:“那以后麻烦给我打折。”
最终他们并没有再聊下去。
那个笑得一脸灿烂,像只狗狗的男孩。
他们谈话的声音引起了食堂里其他正在学习的人的严重不满,群众的目光是灼热的,徐觅夏安分守己地低下了自己的头。
冯师法还要烦她,但她已经戴上了耳机。
白色的线,线的那头,老旧的mp3屏幕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偶尔还会不灵便地闪几下。
而线的这一端,徐觅夏安静地做着模拟卷。
耳机里是beyond的《曾经拥有》。
徐觅夏是粤语歌坛的忠实粉丝,生平从不听00年之后的歌曲。她喜欢李克勤,谭咏麟,张学友,但最喜欢的还是beyond这只传奇乐队。英年早逝,永不老去,成为一个时代的落幕曲。
Mp3老旧,徐觅夏听的时候能感受到歌声中沙沙的气流:
“拥有命运给我惊喜
不知道也添顾虑
忍痛话别但心里悲伤
只知道曾经拥有”
……
歌声戛然而止。
徐觅夏感受到耳边的一点热度。
那个始作俑者手里拿着她的一只耳机,讪讪地望着她笑:“我就是想知道你在听什么歌。”
徐觅夏烦得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脚。
MP3的屏幕彻底黑了下去。
其实MP3的电量可以持续很久,徐觅夏在每个周末回家充电就可以了。
但这个周末徐觅夏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回家,也就没有给她的MP3充上电。
于是在周末告急。
但如果她这个周末按照父母的要求安安分分的回去了,那她就不会在这里遇到冯师法。
看来他是注定不能跟她听同一首歌的人。
生命的河道太宽敞,几朵微小的浪花不能够成为任何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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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周末,徐觅夏坚持留校的抗争,最终以失败告终。
父亲打来电话,严辞要求徐觅夏周日早上必须回家。
却没有说原因。
只是语气里带着一种“你自己知道你自己做了什么好事”的忿忿。
觅夏挂了电话,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重。
再怎么埋怨,她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父母并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父母。
至少他们从未令她缺衣少食,也好好地供她读书。然而那些生活中的细枝末节就像墙壁上的蜘蛛网,不理解不信任不尊重是缠绕在她心上的藤蔓。
她好像也找不出挣脱藤蔓的方法,只能尽可能地让自己变得更沉默,不声不响,不动弹,仿佛一具死去了的尸体,这样藤蔓上的尖刺就无法触及她。
果然是去道歉的。
在去爷爷家的路上,徐觅夏的父亲一直在喋喋不休。然而翻来覆去其实无非是那么几句话:“长辈不管怎么样总是长辈,做小辈的尊重点就是了。”
也许是想到了那天晚上徐觅夏出格的举动是多么让自己跌份,徐觅夏的父亲语气也变得有些激动:“想你那天那个样子算什么?!你知不知道过后爷爷有多生气?”
爷爷很生气,可这又和徐觅夏有什么关系呢?
在缓慢如蜗牛匍匐的汽车上,徐觅夏觉得有些昏昏欲睡。
但她并没有睡着,在即将进入梦乡的刹那,她清晰地记起了很小的时候的一件事。
徐觅夏每个春节都不得不跟随父母回到相隔不过十公里的爷爷家过年。
城中村当然也是村。摩托车碾过沙尘飞扬的局面,每一户最少都会有五六七八个小孩,蹲在自建房屋的门口玩泥巴,玩烟花。
徐觅夏的弟弟独钟一种叫做“炸弹”的烟花,没什么威力,但炸起来的时候特别响,像炸弹一样。
徐觅夏一直都对这种东西敬而远之。她不喜欢任何危险的东西,这仿佛是印在动物本能深处的一种谨慎。
文欣姐姐靠在门边,香烟别在她的指间,烟雾缭绕在空气里,她的脸美艳却让人看得不真切。
女人也可以吸烟么?
小徐觅夏疑惑。
文欣姐姐当然没有兴趣为一个小孩子答疑解惑,她只是高高在上地看着扎着羊角辫的小觅夏,嗤笑一声:“你不去玩?”
小觅夏摇头,问她:“姐姐,你怎么不回家?”
她缓缓地吐出一口烟雾,徐觅夏却只注意到了她十厘米的恨天高,那双美人鱼高跟鞋浮浮沉沉,闹得徐觅夏心神不宁。以至于最后文欣姐姐的话也在徐觅夏的记忆里变得模糊,直至被雪藏在记忆的最深处。
但在这段路的终点,徐觅夏又想起来了,她说的是:“当然是因为这里不是我的家。”
徐觅夏全身发冷,从闷热的夏夜里醒了过来。
这里是她的家吗?
接下来的过程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受。
徐觅夏不擅长和人争吵,但擅长挨骂。做不成孙悟空,但做孙子总没有问题。
徐觅夏在门外脱鞋,听见爸爸在门内的声音:“爸!我和英子来了!”
回答他的是一阵衰老的咳嗽声:“还来做什么哪——”
人老了就会变得丑陋,皮肤会松弛,脖子青筋会凸显,眼珠会混浊,四肢会无力,青春年华消逝了,留下的就是一具带着褶皱的躯壳。
徐觅夏在这一刻确认自己是一个坏人。
血脉相连,长者为尊,毕竟是爷爷……这些话她从小到大听说过无数次,但拥有相同的血脉就会产生无法割舍的情感吗?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那这个父母是不是做得太容易了一些?
徐觅夏面色平静地走进了客厅,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冷嘲热讽,狂风暴雨。
弟弟徐本昱在旁边添油加醋:“哇,我姐当时打得好用力,一定很疼。”
熊孩子就在旁边呦呦呦的鬼哭狼嚎,拿着机关枪对着徐觅夏一顿扫射。
那怎么就没打死他呢?
徐觅夏心中的恶魔倏忽间杀死了天使。
后奶奶夹枪带棒,翻来覆去无非是徐家人没拿她当一家人。
老爷子活着的时候就这样,老爷子死了的话还能有她们祖孙的活路?
徐觅夏的这位后奶奶青年丧夫,老来白发人送黑发人,在徐嵩海的亲娘,也是徐觅夏的亲奶奶去世后住进了徐觅夏爷爷家,又给唯一的孙子改了姓。
徐觅夏的爷爷对这个年轻了自己十几岁的后妻一直是比较娇惯纵容的。
但闻新人笑,那闻旧人哭。男人一般都这样。但区别是徐觅夏的爷爷不像那些王侯将相,整体来说是一个比较贫穷的老男人。
这使得他有心但无力制造豪门争产风云。
但却不能使他免于挑拨离间,惹是生非。
譬如此刻——
他用力地拍着桌子,咒骂徐觅夏:“小小年纪就知道动手,以后还得了?!”
说得太激动,自己咳嗽个不停,大有被喉咙里一口痰憋死的趋势。
徐觅夏可以夺门而逃,却免不了秋后算账。人生的每一场劫难原来都是算好的。
够了。
徐觅夏动了动嘴唇,那句“小小年纪就会污蔑别人长大了不得枪毙”已经酝酿好了,在胸腔里蓄势待发,徐觅夏打算好了,就算今晚被打断腿也一定要逞这个口舌之快——
然而也许命运的剧本不允许她说出这句台词。
徐觅夏的姑姑踩着一双鞋就推开门走进来了,瞧见徐觅夏,她喊了起来:“哟,我们小夏在这呀,姑姑还打算去你家找你呢。来,帮姑姑一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