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白日仙

13、12

　　又一个周末，徐觅夏风尘仆仆地下了公交车，站在“高档小区”门口，伸手挡住晒人的大太阳。门后，七十岁的守门大爷格外戒备地打量着她。
　　许多年后，徐觅夏沉迷科幻文学。曾经被教导读课外书是浪费时间，而浪费时间万恶不赦的徐觅夏在论坛上读到郝景芳的《北京折叠》。忽略里面落后得令人发指的科技水平，徐觅夏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名字。
　　一座城市，被折叠了起来。那一刻，一向缺乏空间感的徐觅夏想到的是巨大的莫比乌斯环，维度，和维度背后的阶层让人找不到明确的界限，却又明确地无法跨过它。

　　“有门卡吗？”老大爷问。
　　徐觅夏摇头，如实以对：“没有。”
　　于是老大爷笑了，浑浊的小眼睛眯得更小，露出被烟熏黄的牙：“我就知道。”
　　其实徐觅夏很想知道他知道些什么，难道汤臣一品的业主把“坐拥一亿房产”几个大字纹在了自己的额头上？徐觅夏不解。
　　然而老大爷只是白了她一眼，装模作样地盘问她：“来这干什么？有和里面的人约好吗？”
　　徐觅夏向来苦夏，是畏热不畏寒的体质。烈日当头，她觉得自己现在是两种极端的混合体了——流汗好像尼加瓜拉大瀑布那样，嘴唇却干裂得像东非大裂谷。
　　“约了。”她听见自己干哑的声音。
　　这声音在心底里骂了某个人十万八千遍。
　　老大爷隔着铁栅栏让徐觅夏填了个人信息。徐觅夏生性谨慎，是个注册百度都不会信息泄露的主。僵持了半晌，她在姓名那栏填了个“你爸爸”。
　　——然后又划掉了。
　　2011年，智能机初现雏形，徐觅夏用的是营业厅办宽带送的触屏机，非常卡，非常不好使，但打电话发短信登企鹅总是没有问题的。
　　她登上企鹅号，点开冯师法的对话框，打字：“我在小区楼下，现在进不去。”
　　删掉。
　　“你好，我是来给你补脑的，现在在小区楼下，门卫让我出示门卡，你方便下来带我一下么。”
　　他妈的，补什么课啊！徐觅夏有些崩溃地想。
　　家教行业经久不绝，人们往往觉得知识就像病毒一样，可以轻易地从一个人身上传播到另一个人身上。
　　也许还不如给孩子吃脑花补补脑来得实际。
　　【没事记得多吃点核桃。】
　　点击确认，发送。
　　冯师法的消息很快回了过来：“？”

　　时间回到一周之前，徐觅夏坐在姑姑姑父新买的日系本田车上，眺望不远处新近开张的“君豪大酒店”。
　　徐觅夏有时候会埋怨这座城市是一个未开化的封建社会，各种祠堂在“破四旧”运动后又悄无声息地像雨后春笋一样在这个地方冒出来，而所有的酒店名字都不免带上君、王、帝、皇。
　　——也许是因为心里的种子一刻也没有消失过。
　　徐觅夏的家庭说不上富裕，随着人均收入的不断提高，甚至可能很快就会被踢出温饱的行列。但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徐觅夏的父亲徐嵩海却仍然在05、06年的时候一口气拿出三万块给“族里”捐祠堂，修族谱。
　　族谱当然没有徐觅夏的名字。但年幼的徐觅夏仍然不厌其烦地一张张翻开那些浮着白/粉的硬纸板，恍惚间觉得自己在掀开谁的棺材板。
　　那些作古的名字连成了枝丫，徐觅夏不是上面的任何一片叶子，她是被叶子困住饿死了的虫子。

　　盯着窗外太久，以至于徐觅夏后知后觉地听见前排座位上姑姑和姑父在吵架。
　　五星级酒楼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宾利、凯迪拉克鳞次栉比，姑父只能见缝插针地找车位，并时刻提防自己一个不小心扫尾惹来大笔赔偿的费用。
　　这种情况下心情总是不会太好的。
　　“可别再乱停了，上次被交警一贴不就去了200？”姑姑在旁边念叨。
　　“C你妈的！你行你来！”姑父忽然破口大骂。
　　徐觅夏一瞬不瞬地盯着车上的后视镜，里面，中年女人的脸刹那间变得苍白。片刻前，和觅夏洋洋得意地分享着自家买了20万的汽车的那个中年女人不见了。也许，只是因为20万毕竟太少，所以带来的快乐也格外容易被冲淡。
　　在驻车的间隙，徐觅夏已经拧开车门下了车。
　　“你这孩子干什么呢？！”姑姑着急起来。
　　徐觅夏眯着眼睛，用手指指了指远处：“那里有一个车位。”
　　姑父的脸色变了变，最后说：“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我这次就不和你计较了，要是有下次——”
　　下次？下次就怎么样？徐觅夏歪了歪头，又听到了颈椎处传来的一阵阵脆响。她扯了扯身上穿着的那件妈妈给她买的条纹衬衫裙，有一缕头发别在了交叠的纽扣下。
　　为什么要看在小孩子的面子上呢？难道你们大人就这么没皮没脸么？徐觅夏听到自己心中冷漠的声音。
　　走进酒店的时候，徐觅夏牵住了姑姑的手。
　　姑姑愣了一下，倒也拍了拍她。
　　徐觅夏心中叹息。
　　徐觅夏其实并不喜欢自己的姑姑。她仍然记得姑姑无数次在爷爷奶奶的生日宴上、在各种节日的聚会上，刻薄地调侃自己。姑姑说，我们家觅夏也是一个小美人呀，以后还不得嫁个有钱人，这样也能帮到弟弟嘛。
　　“帮”是徐觅夏最厌恶的汉字和最不愿意付诸实践的行为。它意味着自我牺牲，意味着让利，意味着原本可以用来获取等额回报的劳动和商品都变成了一句轻飘飘的感谢。真的会有人如此无私吗？
　　可徐觅夏是一个自私透顶的人。

　　自私自利的徐觅夏在暂时仍然需要从父母那里得到经济上的援助的背景下，违心地牺牲了自己宝贵的一个晚自习来陪姑姑姑父来陪客户十六岁正处于叛逆期的儿子和二十六岁刚刚脱离青春期的女朋友吃饭。
　　仅仅是因为姑姑请这位秘书出身的“女朋友”一同做spa，小心翼翼地讨好她时，偶然说起自己同样16岁的侄女也在南滨一中就读，又出于虚荣心作祟，谎称徐觅夏常年徘徊前三甲，这位年轻温柔的女士便温婉地邀请姑姑姑父带着徐觅夏来到全市最豪华的酒店吃海鲜自助，顺便同自己不够热爱学习的继子聊一聊天。
　　徐觅夏抿着唇想要一口拒绝的时候，父亲徐嵩海已经替她一口应承了下来。
　　哦，忘了说了，徐爸爸对于徐姑姑这个妹妹，向来是有求必应的。

　　徐觅夏的姑姑年轻的时候是一个美人。当然，现在岁月已经带走了她身上所有可以被称之为“美”的特征，但传闻中，她确实是很美的。
　　徐觅夏的奶奶不喜爱孙女，大概年轻的时候也不会非常偏爱女儿。但当徐觅夏的姑姑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人时，她却被“一家有女千家求”的喜悦冲昏了原本就不算非常灵光的头脑，迅速地从中找出了腰包最丰厚的一家。
　　在得到对方承诺会为徐家盖一幢新房后，彭秀梅便逼着年仅20岁的女儿匆匆出嫁了，婚后四个月，徐觅夏的姑姑怀上身孕，又过了6个月，生下了徐觅夏的表哥，在满月酒过后，才得到了一张结婚证。
　　姑姑的婚后生活并不容易，大抵天下的婆婆都会觉得自己的猪猪儿子是天蓬元帅下凡，没拱到嫦娥就是吃了大亏。
　　因而徐嵩海总觉得自己对妹妹有所亏欠。
　　而他弥补这种亏欠的方式就是让自己的妻子、儿女多忍让一些。至于他自己，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旋转玻璃桌上放了一叠的蒸笼，清蒸螃蟹和奶油焗大虾这种令痛风的中年人又爱又恨的食物竟然成为这间专供有富贵病的中年人的五星级酒楼的主打菜，徐觅夏有些促狭地想，这里真能不倒闭么？
　　胃中饥火驱使她死死地盯着作为免费添头的凉拌海带和油炸花生米。
　　冯万年压着声音走到窗边低声吼些什么，一通电话下来，又过去了二十分钟。
　　小钟姐有些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啊，我们家小师可能在家里睡觉吧。”
　　姑父几乎是立刻接上：“没事没事。我们谁和谁啊。我和冯总都认识多少年的朋友了。”
　　徐觅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姑姑神情复杂地望着她，最后压低声音说她：“要不吃点花生米。”
　　徐觅夏听到冯师法的父亲冯万年的声音。
　　出人意料的是，这个中年商人的声音竟然非常温和清润，让人想起淙淙的泉水。
　　比起市侩的姑父和不得志的徐觅夏父亲，他无疑是符合中式审美里的“谦谦君子”的。好像上次生日宴偶然撞见他的时候，面对徐觅夏父母这种隔了好几条巷子，无非是曾经出自同一个生产队的“熟人”热切的搭讪时，他也显得彬彬有礼。
　　所以说人不可貌相。
　　“人家小姑娘学习好，不像你！”
　　“学习好怎么啦？”到底年轻，听筒播放也像免提，“我他妈找女朋友也不看数学成绩吧。”
　　徐觅夏饿得胃疼，忽然想起一件事。
　　出门的时候马瑛到底不放心她，骂骂咧咧地让她把营业厅新送的手机带上。
　　徐觅夏在初中的时候注册过企鹅号，但好友不多，只会偶尔看看班群有没有发布什么作业信息，不过新班级的班级群把老陈禁言了999年。
　　还有30M的流量。
　　徐觅夏登上企鹅，点开班级群，添加“天王老子”。
　　一秒后，“天王老子”通过了她的申请。
　　冯师法：【大兵/你怎么没在写作业？】
　　徐觅夏：“别人找男朋友看数学成绩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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