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白日仙

11、10

　　徐觅夏在电话那头告知母亲马瑛自己周末要留在学校学习，不再回家了。
　　“下周三有个开学考。”徐觅夏攥着话筒，望向窗外郁郁葱葱的榕树。秦岭淮河以南的城市，已经进入九月份，仍然见不到一点秋天的影子。徐觅夏曾在电视里看过北国的秋天，那里有绚烂的黄叶。
　　徐觅夏曾深深地为坠落在路旁的银杏叶而心折。
　　母亲的回复也一如徐觅夏预料，徐觅夏甚至可以在电话这边想象到母亲说话时的那种神态：弹着指甲，不屑、恼怒，习惯性地从豆腐中挑出刺儿来——
　　“留什么学校？好不容易有个周末还不回家，你是心玩野了是吧？”
　　一直都是这样的。
　　徐觅夏的父母对自己的女儿有着严厉的查岗，徐觅夏从没有在晚饭之后出过家门。徐觅夏仅有的几次，以囊中羞涩的姿态和当时的好友一同出外游玩，也免不了被父母三分钟一个的电话催促着回家。
　　但弟弟出去玩从不会这样。
　　他们只会关心弟弟钱够不够花？要记得请客，男孩子在外面不能跌份。
　　而对于觅夏就是女生小心吃亏。
　　可是什么是吃亏呢？
　　盛夏烈日炎炎，徐觅夏没有像好友一样掏出五块钱买一杯奶茶，在住校之前她从来没有一丁点零花钱，而在母亲马瑛看来，女孩子是勤俭的，是不需要花钱的。
　　好友从奶茶店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两杯奶茶。徐觅夏努力地移开自己的视线。她并不喜欢喝奶茶，但她不希望在这一刻让好友认为自己需要那杯奶茶。
　　然而好友将手里的奶茶递给徐觅夏，觅夏甚至可以听出她语气里的小心翼翼。徐觅夏最终从朋友那里得到了一杯五块钱的奶茶。
　　是不是在父母看来，这样就不算吃亏呢？
　　恰好在这一时刻，父亲打来电话，再三询问觅夏究竟什么时候归家。
　　好友说，觅夏，你爸妈可真爱你。
　　爱吗？
　　不爱吗？
　　爱到底是什么呢？
　　一种热浪席卷了十三四岁的徐觅夏。
　　徐觅夏的父母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大的传统饮食店。生意不错，工作非常辛苦，徐觅夏每次回家都难免要放下学习搭把手。
　　或是洗一洗碗碟，或是扫一扫地，要不然就是让她去送一送外卖。
　　童工当然是禁止雇佣的，但放到亲生子女身上，就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了。
　　徐觅夏时常穿着校服坐在收银台从别人手里收过一张张汗腻的纸币，听着那些前来购买祭祠祖先的糕粿的主妇半赞叹半调侃地对妈妈说:“还是你有福气，女儿这么聪明，不用上补习班也能考的这么好，还能够在这里帮你的忙。”
　　而马瑛在这个时候就会呵呵地笑，一向波辣甚至可以说是刻薄的她这一刻竟然也有了几分矜持高傲的神态。
　　也许对于投资者来说，投入少，产出多确实是件难得的好事。
　　可对于被投资的那一个来说呢？
　　老板加班不发加班费还能上劳动仲裁局投诉，同样是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父母添一副碗筷，却要孩子当马云，当马龙，旁人却只会说：不要和别人比物质，要比就和别人比成绩。
　　“你弟也初三了，上次老师还说呢，姐姐都考上一中了，也不知道辅导一下弟弟。你弟以后要是有出息，你不也能受益啊？”
　　最后是一锤定音：“留什么校啊，给我回家！”
　　徐觅夏好像看到自己的天灵盖袅袅地冒出一缕烟雾。她是那么渴望体面的一个人，却每每在自己的亲生母亲的三言两语中被气得灵魂出窍。
　　留什么学校？留我们学校啊！
　　徐觅夏抑制着自己的怒火，没有和母亲互呛。
　　“我高二了，功课也紧张……”
　　然而听筒那边一片忙音，徐觅夏的母亲已经把电话挂了。
　　在舍友们惊诧的眼光中，从不午睡的徐觅夏忽然爬上床，唰拉一下拉上了床帘。
　　徐觅夏在黑暗中哭到不能自已。
　　他们爱她，建立在她听话、她有用的基础上。
　　“是故，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注]
　　这些道理她都懂，但她只是难过为什么那些文学作品里温馨美好的感情永远都和她无关。
　　如果说无条件的爱只是人们一种美好的想象，是现实生活中绝不可能存在的，那么人类又何苦寻觅这种绝不可能被拥有的东西？
　　这一刻徐觅夏想到了自己的名字。
　　分明是苦夏的一个人，遇到夏天就会生出事端。为什么又要取名叫觅夏？
　　我们这一生所寻觅的，到底是什么？
　　徐觅夏不知道。
　　·
　　徐觅夏出生以来第一次和父母吵架，效果立竿见影。
　　马瑛本就不甚疼爱这个寡言乃至于可以说是寡言到变态的女儿，但往日这个沉默的女儿总还有安静乖巧这个优点。
　　就像一座不言不语的冰山。
　　现在这座冰山居然爆发了。
　　接下来的整个星期妈妈果然都没有再联系觅夏。
　　这是徐觅夏的父母一直以来百试不爽的手段。
　　在更小的时候，徐觅夏曾经因为母亲的冷遇而惶恐不安，悲伤哭泣。徐觅夏的父母用这样的方法驯服的女儿。
　　但这一次十七岁的徐觅夏下定决心要和父母抗争到底。
　　她从抽屉的最深处翻出自己的的全部家当，总共是600元。
　　钱的多少有时候取决于拥有钱的年龄。
　　最开始工作的那段时间，徐觅夏仿佛在一夜之间陷入了物欲的泥沼。赚的很多，但花得也不少。
　　她给自己买的第一条裙子是是sandro的，要价1299，徐觅夏刷卡的时候甚至只能感受到那是一个数字。然而在她17岁的时候，竟然觉得600块多得不能再多了。
　　徐觅夏决定省吃俭用，怎么说也要熬上两个星期。
　　这个周末，徐觅夏没有回家。
　　周六下午他们考完理综的周末小测，只考选择题。
　　徐觅夏卡着时间交了试卷，她一直是这样的，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从不逾越分毫。
　　收拾桌面的时候，徐觅夏不小心碰到了桌子上排着的一排奥特曼模型，据她的同桌冯师法说，是麦当劳还是肯德基送的。
　　徐觅夏不吃麦当劳和肯德基，但跟着弟弟看过完整一个系列的《迪迦奥特曼》。
　　她问了冯师法一个问题:“你很喜欢吃肯德基吗？”
　　冯师法哈哈大笑，差点把“你懂什么”四个大字写在脸上。
　　他似乎对一切和学习无关的事情都极有兴趣，撸起袖子就要当场给徐觅夏科普一波们奥特曼家族。
　　徐觅夏满头黑线地拒绝了。
　　徐觅夏对奥特曼不感兴趣，正如她对这个莫名其妙地闯入自己的生活的刺儿头没有任何兴趣。
　　他们是两条不在同一平面的直线，永远也不会相交。
　　──除非是画错了。
　　“咔哒”一下，徐觅夏的铅笔芯飞了出去。
　　周末留校的人不多，学校为了便于管理，把他们都塞到了食堂一楼。
　　而食堂，没有空调。
　　徐觅夏身上穿着的夏制校服都被打湿了，黏在皮肤上，很不舒服。但更让她烦燥的还是这个单元无处不在的点、线、面。
　　徐觅夏觉得自己很快就可以和立体几何同归于尽了。
　　老陈每每说，立体几何嘛，很容易的。
　　徐觅夏宁可他说立体几何很难。
　　很容易代表别人都能学得会，但自己不会就是不会。
　　她钻研难题的时候太专注，以至于当一个二大爷坐到了她对面的时候，并且像个二愣子一样凑着脑袋靠近她的时候，她仍然毫无知觉，甚至因为画了太多次错误的辅助线，用橡皮擦把草稿纸擦出了一团黑乎乎的不可名状物而恼羞成怒地将自己的草稿纸揉成了一团。
　　冯师法夸张地大叫起来：“哇，徐觅夏你怎么这么暴力。”
　　无所事事，无事生非，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徐觅夏无语:“周末你还来学校做什么？学习吗？”
　　她很佩服冯师法可以把学校最廉价、最普通的塑料椅坐出老板椅的感觉。在不务正业上，他显得那样天赋异禀。
　　“那肯定不啊！”他明明白白地抛给了徐觅夏一个充满鄙视的眼神，“我是那种会学习的人吗？”
　　“那确实不是。”徐觅夏这个时候倒也很从善如流。
　　徐觅夏终于放弃了在证明上苦苦挣扎，翻开了练习册后面附着的参考答案。
　　“那你到底来干什么？别说你爱上了食堂？”
　　正好这个时候食堂老板从旁经过，听见这句话，看了他们俩一眼。
　　觅夏不禁有些脸红。
　　但另一方却丝毫没有尴尬的意思。冯师法大大咧咧的，听了她这句话嗤笑一声，仿佛听见了十万个冷笑话。
　　“那哪能呀──？”
　　他这个“呀”拉的特别长，徐觅夏好像听见了旁边胖胖的食堂老板碎掉的一片芳心。
　　“呃，那你到底来干什么？”徐觅夏尝试着按照参考答案的思路去证明压轴题，一边分出神来和这个二世祖聊天。
　　“找你玩啊！”
　　徐觅夏诧异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剃着板寸的二世祖。
　　他的眼珠像黑曜石一样黑，徐觅夏甚至可以从倒映的溪光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作者有话说

　　注：引用自《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