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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初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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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楼位处京都南侧,达观显贵多聚集在此侧。京南地理为优,城外有河道,商人货品多走水路,便是从此侧入城。又常有南阳商贾进京贸易,这里便成了京都中最为喧闹之处。
而阳春楼又有无数男人聚集,不知多少商贾子弟、魑魅魍魉上赶着往这儿跑。
再者,这楼好像也常有官员出入,那即便是自己常出入的行踪被人知晓了也无甚不妥。
他思索片刻终于心定,想来要寻求一个与人聚集又能掩人耳目之所,这里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此刻那斗琴好像将要开始,人潮涌动,稍微斟酌一番他便也随着人流进去了。桓光倒不是真对斗琴感兴趣,虽说从小在宫中长大,丝竹管弦都有涉猎,他却唯独偏爱笛声。一曲《月慢》曾获先皇令诚帝称赞:月慢声中孤月落,呈秩笛音最陈情。
他只是觉着此时人正是多,暗中观察也不会轻易被觉察。
入楼时随意往红榜一瞥,上面黑色笔墨飞扬的“璐泽”二字却令他心下一动。他隐隐觉得这二字在何处听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人潮犹如浪涛向楼内涌,他思索不得也只能随着人群进了楼,择一偏僻处落座,静静观察着四周翻涌的人群。
二楼靠西的雅台坐的是户部侍郎章含,门下侍郎陈安在北边雅台,一楼刚进门嚷嚷着让人挪地方的居然是左相世子吴多珑。大理寺私判林远和礼院判院杨庚居然结伴而来,也不怕张扬。
只消片刻,他便将周围的熟面孔都摸透了。
红台上的表演似乎已经开始,往台上瞥了一眼舞动的女子,桓光竟忍不住轻蔑一笑——
乌云蔽阳春,尘泥碾白雪。
人不配曲,他也没有看的兴致,倒觉得看周围人目眦尽裂的面目来得有趣多了。
短暂的热闹之后,人群忽而安静。
在这样的安静中,桓光也忍不住心念着,莫不是那个璐泽要上台了?
“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是个好名字。
等那隐约轻盈的一抹天青色抱琴上台,桓光只觉她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想要看清那一张芙蓉花瓣一样的脸,却因为太远看不真切,巴巴的向前探身去。
不料前面的大哥竟恶狠狠的回头瞪了他一眼。
一向以端正君子自持的桓光也轻声笑了:早知道也该学各位大人做一回楼上雅客。
不得不承认,这个璐泽倒是给自个儿留下了些印象的,心里也长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兴致。
刘仪晞曾说,桓光的兴趣无非是刀剑骑射笛,硬要说的话,还有追根究底的好奇心。可这之中却无女人二字,以至于呈秩君至今未娶。
曾有一天,四下无人时,刘仪晞故意将奏折丢在桓光面前,狠狠的说——
“桓呈秩你可知罪?”
“臣何罪之有?”听到发怒的桓光一脸茫然地跪下捡起奏折,呆呆的拿起奏折看着,还在困惑之中。
倒是刘仪晞把持不住了,扑哧的笑出声来:
“京都中居然有人传我二人有龙阳之好,所以呈秩久不娶亲,我后宫无后!哈哈哈。”刘仪晞独自开怀大笑起来。
“臣大志尚未完成,皇上心愿未了……”桓光听罢立马开始低头认真诉说他那一腔忠诚和热血,抬头想看刘仪晞的脸色,却只见皇上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留下还直挺挺跪在地上毫不知内情的桓光,便转身出门去了。
到门口,还不忘回头暗怼桓光:“哼!呈秩像极了《资治通鉴》,实属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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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声起了,确实技艺高超过人,音律夺人心智。
起音柔而慢,中段扬而不突,尾音毫不拖沓。手腕收紧不乱,指尖灵活而有力。
这琴技——当真有两分宫中琴师之风。
这念头一出,桓光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她是何许人?名字令人耳熟的同时,琴技又是如此出众,甚有宫内琴师风韵?
只消片刻,桓光便打定了主意,要去看看这璐泽是何许人。
那时他还不弄不清自己做这个决定究竟是出自想要解惑的好奇心,还是别有根源。
一曲《霓裳》已近尾声,桓光靠墙穿过人群向台后走去。就站在后台木梯旁边,倚着红柱,望着台上背影出神。
也是完全忘了他爽朗清举,如圭如璧的堂堂御林军统帅桓光公子站在此处是何等引人侧目。
在一群坐着喊着的油腻男子中间,他站着的身影显得清爽又出尘绝逸。
幸而是后台人少,来往皆是阳春楼婢女,他又少出现在灯红酒绿之处。阳春楼的婢女男侍皆当他与台下的达官显贵无异。
只有蓬儿携着小萍站在后台望着那男子的身影,小声道:“又是一个看咱们姑娘看呆的傻瓜蛋子。”
“这人看着气度倒是不凡,衣着也甚有品位。”小萍和蓬儿碎了两句嘴就不言语了,只因台上琴声渐止。
只见那抹天青色抱着木色的瑶光,莲步轻移,一步一步已经到了后台楼梯口。
桓光倚着红柱的身体慢慢变得挺拔,在看清楚眼前女子的样貌之后,二十岁的男子眼中泛过一丝羞赧,更多的是惊讶——
怎有女子生的如此好看,三分妩媚,五分清淡,两分无言可表的国色天香。
不过,这样的惊讶只是不可捕获的一瞬,他见多了世事,也练就了不露心意的从容脸色。
还未待璐泽上前迎住仿佛等待良久的蓬儿与小萍,桓光立马回过神来,抢先上前立在了女子的对面,差点和璐泽撞了个满怀。
璐泽抬头,想看看眼前这个“不速之客”。
只见眼前这人身着深灰色长袍,胸前与袖口用黑色丝线绣有团簇云纹。再往上看,男子抿着薄唇,剑眉高鼻,星眸微闪,正紧紧注视着自己。
璐泽脸上一红,不由得紧退二步——
她极少离男子如此近。
“不知公子何事指教?”璐泽回过神来,微微俯身作礼。
桓光看璐泽脸色羞赧又如此有礼,一向人情练达的他竟难得的也不知所措起来:“指教不敢,只是姑娘琴声美妙,技艺非凡,不知师承何处?”
他在宫中数年,为人心思缜密,又擅音律,这璐泽的琴声中展现的两分宫中之技他早已看出,便拿这个作了慌乱间的开场白。
“哼,人人都知道我们姑娘师承魏竹娘,你怎地不知?”璐泽还未说话,一旁的蓬儿却看不下去了,心念着这人死死盯着我们姑娘看,又上来就问师承,虽表面看着正直爽朗,但言语举措都实在轻佻。
“蓬儿莫要无礼。”璐泽对蓬儿责备又亲昵的说道,一面又转头对着桓光,“不过确如蓬儿所言,璐泽只是幸得师父指点过一二罢了。”
“名师高徒,名师高徒。”桓光今日不知怎的,明明一个口齿伶俐的人好好的连话也不会接了,只呆呆的看着眼前这美好的芙蓉面色,重复着四个字。
璐泽顺着那发烫的目光抬起头来,桓光察觉自己失态,便飞速把脸别向了一边。
现下,已陷入了尴尬和沉默。
蓬儿看这男子迟迟不肯让路的架势,赶紧上前怼开桓光,亲密的挽着璐泽手臂道:“姑娘还是快些去更衣吧,待会儿还要上台等结果宣布呢。”
“结果倒是没什么悬念,但姑娘确实该快些更衣了。”小萍察觉这气氛,便也在一旁附和道。
此时四人,在意那斗琴输赢的恐怕只剩了蓬儿和小萍。
璐泽微微一笑,只得道:“那,公子不如改日再来指教,璐泽便先行告辞。”便飞速携着婢女走了,留下还在一旁愣神的桓光。
待那倩影消失在楼阁转角,桓光才回过神,用大拇指摩擦着下巴思索着:名字虽然似曾相识,但如此美貌的女子,我确实未曾见过。
倒是师承魏竹娘……
桓光仿佛发现了什么似的,嘴角上扬了。
他转身向后走去,却不是想要离开,只是更向后走几步,往不起眼之处站了去——
他才不想改日,择日不如撞日。
待到台上龟公说要宣布斗琴结果时,璐泽已经换了一身青灰色的云锦,衬的旁边的第一绢风尘气十足。桓光望着那两个背影,想着先前女子的羞赧,又忍不住一笑。
在后台的角落,桓光听到那个毫无悬念的结果时,瞬的想起自己的入楼竹签未投出,便立马在自己胸口按了一把,摸到竹签还在,竟难以自持地微微松了口气。
原想等人群散去再寻机会与璐泽相谈,却见那第一绢和璐泽刚下红台,只一直僵持着都未走。
上前了几步,只听那第一绢矫揉的说道:“姐姐的琴技确实令妹妹受教了。”
璐泽颔首,刚欲客套自谦,第一绢却不停歇的又道——
“听闻魏竹娘为宫中乐师,不知姐姐一介清倌,是怎得攀上宫中之人?”第一绢把“清倌”二字咬的格外重了,言语里的轻蔑仿佛忘记了,不过都是欢场中人。
蓬儿听到这话在一旁气的几欲上前,小萍倒是冷静的拉住了她。
“不过是机缘巧合,幸得稍许指点……”
入阳春楼的当日,阮娘便问了她的师承,她原想说是姑姑教的,但想着家族破败,只说出了魏竹娘的名号。怎知阮娘竟到处打出了这个招牌去,令她也只能困扰了。
璐泽知这第一绢来者不善,又输了琴,便体谅她心情不佳,也不想与她做口舌之争,只想着蒙混一番。那话还未说完,却只见一个清朗身姿已经站在了第一绢和自己面前,脸色不似之前轻松愉悦而是崩得紧紧的,薄唇轻启略带不屑又有威严的说道:
“京中人人知璐泽姑娘师承何处,可见其无所隐瞒,行为坦荡。”他微微顿了顿,一改正派语气,些许轻讽的说,“倒是从未听过你的师承,现下想来莫不是……”桓光扬起眉头,嘴角勾着邪笑,故意不继续说下去。
一旁的蓬儿扑哧的笑出声来,心想到,没想到这看上去严肃刻板的公子居然口齿如此伶俐。
那第一绢虽觉脸上挂不住,却也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不好发作。见桓光生的英俊,便生了邪念,装作羞赧的微微一笑说:“公子若真想知道妾身师承,不妨改日来风甲楼一叙,公子想知道的,妾身定当全盘告知。”
桓光什么场面没见过,令诚帝曾执意带一清倌入宫封为女官,那女官在庆宴上向宁妃发难,宁妃也只是屏住脾气,夸那女官道,妹妹舞姿犹如天外飞仙,怪不得得皇上宠爱。那女官竟真以为是宁妃抬举,日日在宫中笙歌。不久,朝中奏疏怨言颇多,后宫亦是不安,诚帝日日面对那重复技俩,也是腻了,便将那女官打入冷宫平息了前朝后宫的事端。
论撒娇卖嗲,第一绢不及那女官一半,桓光更觉着难以入耳。还不等她说完,桓光便别过头看着璐泽,等第一绢话音刚落,桓光便佯装含情脉脉对璐泽道:“姑娘琴技超凡,不知今日可有时间指教不才一番?”眼中似有星辰,明知他在做戏,可还是让璐泽晃了神。
这第一绢见桓光不吃自己这一套,反倒是对璐泽青眼有加,知道自己今日是碰了壁。挖不出这璐泽的背景,竟又让她遇到一个难对付的公子。她不愿看这二人在自己面前做戏,稍作告辞便悻悻的走了。
待璐泽看着这第一绢走远了,却已忘了刚才桓光直白的邀约,刚回过神来欲同桓光道谢,却见桓光抢先开了口,清朗明亮的声音显出正经又重视:
“适才在下问璐泽姑娘今日是否有空闲,姑娘还未回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