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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江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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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宫中出来已经快一个时辰,桓光仍在京都里四处游荡迟迟不肯回府。从南附路到北城街,已将大半个京都的闹市都逛了个遍。
到阳春楼外,只见红榜赫然提了“斗琴”二字,门口亦是人潮涌动,桓光脑中忽有灵光闪过一般,心念着:现下的难题或可有解法了。便举了步子顺着人流的方向向那矗立着的阳春楼涌进去了。
两个时辰前,泰安殿内,殿门紧闭,连皇上最亲近的小宣子也到殿外候着去了。
泰安殿是皇上处理政务的地方,御案上还堆集着许多“鸡毛蒜皮”的奏折。刘仪唏坐在案前,一只手托着腮,从奏折堆里探出俊美却憔悴的脸,漫不经心地抬头问桓光:
“呈秩,你可知今日朕寻你所谓何事?”
京都人人皆知,桓呈秩自幼为先皇收养,又作为皇子伴读随众皇子在皇宫长大。待到刘仪唏即位便封他为御前一品侍卫兼御林军统帅,其受青眼程度可见一斑。
有人说桓光是皇上肚子里的蛔虫,这话虽粗了些,倒也还不算出错。刘仪唏事无巨细都少不了与桓光商议,遇到难题也总是第一个寻他。
但桓光内心清楚,为皇上解决问题不过是身为臣子的使命罢了。况且,以前的刘仪晞是仪晞,现在的刘仪晞是皇上。桓光随了他父亲的性子,在忠与情谊之间,他更尽忠,选择了一个臣子的本分。对桓光而言,自从刘仪晞十七岁即位,兄弟情谊便失了色,二人之间便永远迈不过君臣之壑。
“新法推行想必受了太后阻挠……臣知道皇上不易。”他透过奏折堆只看见桓光锋利的眉头硬挺着,但那不卑不亢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
“不用朕说你也应该知道,令国从开国至今,无数藩王宗室受封坐拥千亩良田、无数仆役,子子孙孙更是无穷无尽,新法正是在动摇他们的利益。”眼前这个年轻的帝王忿忿的说完,又微微叹了口气,“可怕的是,还有她呢。”
这个“她”,指的却是他自己的母亲。
刘仪晞即位五年,从先皇手中刚接过皇权时,也曾信誓旦旦的说着要为百姓福祉为君,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如今五年过去,令国比起令诚帝在世时更渐衰弱,内忧外患更是接踵而至——
北边岷国兵强马壮:令诚帝崩后岷国更是强健兵马,与边境驻兵屡屡摩擦,岷国意图怕正如那司马昭之心。
南部南阳国之帝南阳君虽与锦云长公主结亲,可姻亲关系在利益面前薄如蝉翼,近些年锦云公主的家书中难掩悲色。是为母国弱,则公主无宁日。
比外患更严重的,是内忧。
五年之间,刘仪晞也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皇帝。国事从土地的分封到粟米的税收,皆与他无甚关系。
后宫妃嫔,皆为郑太后所选;百官上任,皆需郑太后首肯。
外戚当道,与藩王互利。百姓水深火热,皇帝也只是砧板鱼肉。
急需破局,破局的第一步,便是这新法。
新法所列:
革政,约束藩王宗室,消减开支,对其土地收税,世袭需考核世子。广开言路,任用新人。
治文,开放言论,广印诗书,兴办学堂,拓宽科考方向。
税赋,减少对贫民征税,提高对大盐商米商布商的税收。
……
可惜,这份新法还未见百官面,就被太后直接驳回了。
刘仪唏清楚的记着,他的母后,细细的看完这份折子后嘴角扬起的微笑。
四十五岁的太后,依然和五年前一样高贵美丽,脂粉也盖不住那气势逼人的骄傲。她只是轻声而略带不屑地说:
“这便是皇上的第一步棋吗?皇上可是思虑周全了要落子了?”然后转身离去,到殿门口,又停下来说,“皇上这皇位呆得可是有何不如意了?”明明是问句,却像是威胁,根本没留下让人回禀的机会。只待那话音落了,便扬起凤冠下高傲的头颅,出殿去了。
在太后心中,皇上不过是他一个人的皇上罢了。
那份傲慢和不屑,无时无刻不在践踏刘仪唏的自尊。
刘仪唏召桓光来也正想商议此事。
事实上,没有一定的准备,他们不会选择下第一步棋。五年,皇上并非真如太后所看见的那样,乖乖做着一只笼中鸟或是一颗棋子。
更辛苦的是桓光,一边应付着太后,一边与皇上推心置腹,看似无限风光,实则是刀尖舔血。
“呈秩,你可愿陪朕一起走下去。“五年准备下的第一步棋却换来太后的不屑一顾,刘仪晞也是头一次怀疑自己。
“皇上大可不必忧心,万事还有微臣在。”桓光眼神闪烁了一下,笃定的说道。
鲜有人知晓,十岁刚入宫时桓光第一个认识的人便是刘仪晞。
那年左相兼都城大将军胡闻复被诬造反,众多证据摆在眼前,与南平君来往的书信更是将他逼入绝境。年迈的令诚帝虽笃定的相信曾为他打江山立下汉马功劳又一直谦厚待人的胡闻复决计不会做出造反之事,却无法对言官一封又一封的上书视而不见。
“国法不正,何以正国?”
“证据确凿,窥视皇上江山者死不足惜。”
令诚帝只得下令杀死胡家上下一百八十多口人,却独独留下胡闻复独子,声称是收养的乞儿,将他藏于宫内,做了皇子伴读。
“胡安光,以后你便叫桓光,与胡家无任何关系,你得记着。这是闻复的嘱托。”令诚帝的话字字锥心。
“是,皇上。”
那年,桓光初入宫中,住在以往是宫女住的最偏僻的无常宫,到博书室要走半个多时辰,加之他四下路皆不熟,第一次伴读,就迟到了。
魏师罚站,桓光便站在窗边,站的笔直。
因为父亲一届武将,他自幼习武,罚站对他而言不算什么。
到了课间,桓光依旧不敢坐下,他只觉得这皇宫的书室竟如此气派,老师亦气势十足,加之不敢拂了皇上的面子,没有老师的允许,他万万不敢随意行事。
诸位皇子公主只知他原是乞儿,又见他傻里傻气,站定犹如木偶,便都指着他笑话。
只有彼时跟他一般大的二皇子,一脸温和,书生气十足,站在他面前,用折扇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课间了,你不必站着,不如坐在我的旁边吧。”
后来桓光才知道他便是宁妃之子——二皇子刘仪晞。
太子被废黜后,二皇子能从众多皇子中脱颖而出登上皇位,一大半是宁妃,也就是郑太后之功,但也与桓光不无关系。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那时的桓光从不与人谈起储位之事,也不与人结党。但他在心中却那样笃定的认为——二皇子博雅健谈,为人又敦厚善良,只有他才配得上这个皇位。
到今天,他仍这么确信着。
他便是刘仪唏纸糊的江山中的第一个信徒。
“朕信你。”刘仪唏起了身走到桓光身旁,注视着那双星辰一般的眼睛,又忍不住身体微微前倾,亲昵的伸出手拍了拍桓光的肩膀:“呈秩已然跟朕一边高了。”其实也许还要高上几分。
倏忽间,刘仪晞好像意识到什么不对,收回手,顿了顿,又恢复了正常的态度:“兵既行之,必招疑之。你的身份决计不能暴露,近些日子不必来泰安殿,多多亲近太后。”
“臣明白。另外……”桓光眼神闪动,犹豫了一瞬还是说了,“太后豢养的影卫神出鬼没,气息难以察觉,怕是将宫内宫外一举一动都监视着。”
“你的意思是?”刘仪唏摩拭着自己的下巴,还不等桓光回应,便领悟了,“你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你常来宫内倒还好,但陈安和林远毕竟多有不便,诸事还需同你多加商议。”又沉思了片刻道,“那你就再替朕觅一个隐秘相会之所吧。”
“臣正是此意。人群之中连鱼龙尚可混杂,又何惧影卫。”桓光对着刘仪唏,泛出少有的明亮的笑容。
这样的笑,一时看得刘仪唏晃了眼,连忙转过身背对着桓光说道:“你且去吧。”
“是。臣先行告辞。”桓光微微行礼便出了泰安殿。
刘仪唏转过身看着那挺拔的背影,嘴角禁不住的向上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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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泰安殿出来,桓光转即去了太后的慈华宫。
“你还知道来看哀家?”明明先前崔林才派人来禀过桓光入了宫说来给太后请安,此刻她又装作毫不知情般故意发着难,只是拿起剪刀修剪着花瓶中新鲜的大丽菊,对跪着的桓光瞧也不瞧。
“太后忘了,呈秩是打小养在宫中的,太后厚爱呈秩岂敢忘却。”桓光谦恭又镇定的语气倒是令人难以怀疑起他来。
“起来吧。”太后放下手中的剪刀,坐在锦绣软垫铺满的椅子上,用尾指指了指瓶中修剪过枝叶的大丽菊,幽幽的说,“你看这菊可剪的好看?”
桓光起身,却不往前探身,瞧了眼太后的脸色,又把目光定在那大丽菊上,说:“能经太后的修剪自然是这菊花的福气,沾了福气的菊花自然是好看的。”
“呵,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太后脸上却并无笑意,“菊花虽美,也需修剪,枝叶都得挑着选着有去有留,人亦无差。”语毕,探头向那大丽菊,深深吸了一口花的香气。
“呈秩受教了,太后教诲呈秩铭感于心。”桓光知道她话语中的意思,便也应和着。心内却想着,太后喜欢的不过是园内又或是瓶中之花,受人摆弄,殊不知菊花是宁可枝头抱香死之物。若爱菊,如不爱它的自然与高洁,又和爱别的花有什么两样。
太后摆摆手,“替哀家时刻留意着皇上的行动,他……”太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出。
她原意想说皇上最近小动作颇多,恐怕是心有异动。不过也信不过桓光,便打消了说的念头。只继续说道:“密云常念叨你,多去看看她吧。”
“是。”桓光虽这样应承着,却想起粘人的密云便是一阵头疼,稍坐片刻便寻了个理由辞别了太后。
桓光退出宫内,终于松懈下来叹了口气。这宫里委实是待不得了,之前和皇上所议之事已是势在必行了。
日色渐暮,宫里紫金色的檐角笼了一层薄薄的金黄。穿过一道道朱红的大门方至宫外,回头望着那偌大的皇宫,倏忽间,桓光觉着一阵怅然:从第一次出胡府入宫至今日,不知不觉已经过了近十年。
胡家世子四个字,却已是恍如隔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