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比黄花瘦》五泉溪

136、下篇：第27章

　　郦云舒经过几个月的化疗，头发开始脱落。早上起床她坐下来梳头，发现梳子找不到，知道是妈妈怕她心里难受，故意把梳子藏了起来。妈妈走过来说我给你在商场挑一顶小碎花的帽子，戴上非常好看。她把帽子接过，说妈妈我想一个人到楼下的小花园里坐坐。妈妈点点头，给她罩上口罩戴上小碎花帽子，说外面凉，你又在咳嗽。她说我会照顾好自己。
　　今天天气不好，医院小花园的人并不多。她在通道尽头一个僻静的凳子上坐下，看到昨夜一场西北风把花园里灌木丛的叶子吹落许多，倚墙的一排银杏树树叶已落了一大半，只有少许的泛黄的叶子仍挂在树上，等待下一场秋风扫落叶。想着自己的头发像这花园里的叶子一样脱落，她的心一下黯然下来。想等这花园里的叶子完全凋落后，她的生命就走到了尽头。
　　她想起那篇小说《最后一片叶子》。那个年轻的艺术生被伤寒病魔折磨，躲在巴黎郊外的公寓里，看着窗外叶子一片片凋零，觉得自己的生命就如窗外的树叶一样，当最后一片叶子凋落下来，生命就到了尽头。艺术生庆幸地遇到那位老画家，在其生命里画出一片永恒的叶子。她现在才体会到那个年轻艺术生为什么会把自己的生命与凋落的叶子联系起来，因为艺术生对生命的恐惧和无助，把落叶当成能抓到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遇到那样的“画家”，即使遇到也难挽留着自己的生命。但他还是感到欣慰，至少遇到了甘柿林，让她感受到爱情里的幸福，虽然是煎熬的幸福。甘柿林给她带来太多的憧憬和想象，她就像做了一场少女的青春梦，美好的剧情还没有完全展现，她的梦就结束了。
　　又有一片银杏叶落下来，飘在她的脚下。她俯下身把银杏叶拾起拿在手里，本想欣赏一番，却害怕看到“什么”，便又把叶子丢弃了。从知道自己患病之后，总把一切都和自己的病联系在一起。近些时她感到身体似乎一下垮了下去，咳嗽一天重于一天，浑身乏力，腹部隐隐开始作痛。她是医生感知到生命谢幕的最后来临。
　　她坐在长凳上，看到又一片叶子落下，她的心情又昏暗一分。她不得不起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到病房看到黎雅坐在房间里等她，黎雅是给她来送甘柿林书信。黎雅说卫生系统开始一年的职称评审，问她参加不参加。她摇摇头，说已经对我毫无意义了。
　　但她给黎雅讲了一件心里期盼的事情。想趁身体能走动容貌没有变形，去一趟康定，身披婚纱拍一个人的婚纱照。黎雅说你真是疯了，那么远的行程你的身体能吃消吗？仅仅是为了实现与甘柿林的约定？她说我已经没有时间，想为甘柿林留点什么，也许这是我给他的最宝贵东西。黎雅说等你病好，或等甘柿林回来，我陪你们一起去。她说没有那一天了，冬天一到我就像叶子一样从树上凋落了。黎雅说你不要胡思乱想，只抱着一个信念，等甘柿林回来。她无奈地笑了笑，又摇摇头。
　　黎雅走后，她迫不及待地拆开甘柿林的来信。
　　云舒：等秋天叶落满地，我们在欣赏五彩斑斓的秋色时候，想必你正经受着非洲炎炎烈日的暴晒和热带雨林下的湿蒸。我们在两个不同的季节，也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我置身高墙电网，心却在天高云淡的天空飞翔。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减刑顺利通过，就意味着越过这个漫长的冬季，到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就能回去与你团聚。那一天一定暖日和煦，莺飞草长，彩蝶蹁跹，樱花烂漫。我等待这一天太久了。
　　想到马上就可以回去，我的心又开始不安起来。近乡情更怯，我何止仅仅是“情怯”，我是无脸回“江东”见江东父老。那个曾被母亲引以为傲的儿子，被同事津津乐道的领导，被师兄弟视为榜样的励志生，现在灰头土脸从监狱里走出来，站在他们面前，不知别人有何看法，我却陷入到深深的自卑中。这种自卑不是我读书时家庭贫困物质上的自卑，那种自卑可以很轻松超越，至少我精神上的自信能把它完全覆盖掉。我现在的自卑是在深井里冰肤彻骨的自卑，找不到出口，不仅仅是自卑，是一种深深的挫败感。
　　在中学时期，我的心在自卑和自傲间跳跃，一方面都知道我是那个几乎没有能力把书读下去的小山村的贫困生，另方面我又是在贫困条件下把书读好的励志生，但我骨子里是自负的。那个偏僻的小县城只是我人生的小驿站，我的脚步不可能在这里停留。当县城的男生和女生在我眼皮下眉目传情时，我是鄙视的，他们心里只装着在地图上标示不出来的小县城，可对我来说却是我视野里的一个点而已。
　　当我拿到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的心是把高山县踩着脚下超越落凫市的，我就像一只翱翔在太空里的雄鹰，俯视着高山县的山山水水，觉得此前似乎所有走不完的山和涉不尽的水，原来都是为我的成功而存在。
　　大学毕业我从省城回到落凫市，我是被别人簇拥和仰视的，在同学和同事眼里，我虽然还是他们谈论的那个励志生，但他们知道终有一天他们不会仅仅停留在谈论我是励志故事上，我会会成为同学们的“中心”，我也成为我周围人的“中心”，我甚至一度认为我同样会是感情方面的“中心”。南电影说过，哪个女孩子认识甘柿林哪个女孩子倒霉，里面的含义不难理解。
　　在飘飘然中，我享受被捧为座上客，我热衷被别人注目，我喜欢坐在宴席的主座上喝第一杯“鱼头酒”，我沉醉于被你爱着的感觉里。可是转眼间，我的人生像过山车从高峰一头扎向谷底，还没有从酒香里愣过来，就被戴上冰冷的手铐，成为了阶下囚。
　　到了这里面，我又回到以前那种“朴素的、原始的”状态。当我看着警官的脸，扑捉他们心里的喜怒哀乐，当我面对南电影，琢磨着该称呼他“老南”还是“南处长”时候，我感到不是在压抑环境下的一种“求存之道”，而是感到人生的完全挫败。这种挫败一下把我彻底摧毁，让我从起点又回到起点，确切说是“负起点”。我的人生落到谷底，常常反思以前自己的思想和行为，而反思最多的是我们的交往和感情。
　　难道我俩走到这一步走错了吗？
　　我清楚你是为了我离的婚，对你来说离婚不仅意味着婚姻的破裂，不能享受与女儿的相守，而且要忍受被人指指点点，背负破坏别人家庭的恶名，甚至有好事者，以他们的心思揣测琢磨你与我交往的动机和目的。
　　假如我们没有感情这档子事，在家庭里你是大家心目中的好妻子好母亲，在单位里你是某方面的专家和权威；当然我也不例外，正享受“甘院长”或“甘局长”的虚尊，坐在主席台上慷慨激昂，被人簇拥和仰视；付雪不会成为躺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冤魂，我也不会遭遇这从天而降的牢狱之灾。
　　后悔了吗？我问自己。放下所谓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不讲，我不但没有后悔，而且感到满足。我承认我是个乡下的孩子，对感情方面的感知就像老家大多数乡下人一样，只停留在“温饱阶段”。所以当你灿烂地向我走来时候，你给我的不仅仅是愉悦，一下让我灵动起来。我一边赏心悦目欣赏着你，又一边蜜如甘饴地享受着你的爱，就像坐在太阳底下贪婪享受阳光的无知的孩子，不知天上太阳为何物，不知阳光从何来，只知道我坐在太阳底里就是世界上最温暖最幸福的。
　　我体味到被爱的幸福，那是从柿子沟黑龙潭里流出来的山泉，是把整个村子都映成桃红梨白的桃梨树，是深秋里挂在枝头上的几颗红柿子，它足以让我把一切都抛之于身外。当然我更体味到深爱自己所爱的人，爱到什么都可以放下的时候，也是一种幸福。人生如果没有经历被爱和爱人的这两种幸福，就是一趟空走的人生。
　　到了监狱里，渐渐把功名、金钱、地位看透了，才觉得一切都是天空里漂动的浮云。古来圣贤皆寂寞，人世间感情才是我们所追求所留恋的，难怪有个皇帝为心爱的人把江山都丢弃了，还口口声声要去与心爱的人做“比翼鸟”做“连理枝”。
　　这样想来我不该有什么挫败感。有你陪着就有后沟“想亲亲想得我手腕腕软”的信天游，就有北京黄昏里的胡同，就有康定白云下大渡河河水从脚下流过，就有看不完的日出赏不尽的晚霞。有你便有了一切。
　　等我出去，我还想做一件事，就是在我娘生日前带我娘到北京开开眼界。我考上大学到北京读书，我娘成了村里“北京事物咨询处”，村里不停有人向她问北京的事情，其实我娘对北京的了解也是空白。但我娘认为儿子在北京读书就不能说不知道，别人问起北京的事情，她总是说北京能有什么好呢，除了我儿子上学的那个大学。
　　我要带她去北京一趟，就是让她看看北京有多大，北京的楼有多高，北京除了她儿子上学的大学还有多少大学。
　　郦云舒把信读过，伫立窗前心里不能平静。俯看楼下的小花园里，灌木丛的枝叶已经疏稀，能隐约看到那条弯弯曲曲的甬道。也许明天一场西伯利亚寒流袭来，叶子就会完全凋落下来，花园的底色就呈露出来，那时万木萧索，一片肃杀，就如她的病到了尽头。等明年甘柿林回来，万木又复荣，百花又盛开，而她却永远躺在黑暗里了。她心里无比凄悲，坐回到病床上给甘柿林写信。
　　柿林：当我拿起笔给你写信，突然想起我身边还有一张我们俩的照片，是存留在你办公室的那张照片。我拿出来仔细端详，心里多少有些酸楚。这是我俩仅有的一次同台歌唱照片，也许将是唯一留下的照片。照片中的你我是那么年轻漂亮，洋溢着勃勃的朝气。可是转眼只有几年的时间，我们凋落的凋落枯萎的枯萎，面目已经全非。
　　我们经历了太多的沧桑和苦难，命运就像故意捉弄我们，把许多美好的东西毁灭掉，留给我们的是这枯叶满地的秋天和风萧水寒的冬季。母校墙上那幅标语：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犹在眼前，可是这冬季对我来说太漫长太寒冷，到明年春暖花开时只是“伤春”的话题。
　　在你经常陷入“反思”时候，我也在反思我们的交往和感情。当我身边的女人在诉说婚姻中的痛苦，甚至有的红杏悄然爬过墙头时，我还茫然生活在多数人一样的婚姻里，对婚姻里感情的东西并没有要求多少，如果没有你的出现，我觉得我的婚姻不能说很美好，但也不能说很槽糕，只是平平淡淡而已。但你的出现让我方寸大乱，我承认我是为你离的婚，从爱上你那天起，我的心里就没有了足够的空间，容下两个男人一起存在。
　　你的出现打破了我的平淡。开始交往时，我觉得这只是自己没有做完的少女梦的续延，现在想来仅仅是少女梦的续延吗？这个理由支撑着我往前走，在这份“迟来的爱”中，我淋漓尽致地爱着我爱的人，和享受着爱我的人给我的爱，我甚至没有停下来想，觉得只要得到这个男人感情就足矣，此生无憾！
　　然而我大错特错了。我只知道一个女人走进婚姻的城堡里另一个女人就得离开，其实感情也如此，当我把新的感情加入到那个男人身上，他心中存留的感情就会像水一样从那个地方流出来。你站在医院的寒风里求我留下来，我隐隐感到我不仅闯进你的感情里也闯入到你的婚姻里，我的行为已经伤害到另一个女人；当我从镇上照顾你母亲坐车回落凫市，看到你和她一起坐在单位的轿车里，才意识到我作为女人在心里隐藏的想法。
　　那张刊登在《落凫晚报》上的照片，把我的想法压抑下去，我选择了离开。可是我能离开吗？那个男人已经掳掠了我的一切。当我知道自己怀孕，只抱着一个想法，就是希望保留我们爱情的结晶，所以我用瞒天过海的方法，不顾一切一意孤行，把伲江绿拖了进来，也把他拖进泥淖，又无意间伤害到付雪，进而把你推向了深渊。
　　现在一切都过去。逝者已逝，生者有的在忍受疾病折磨，有的在饱受囹圄之苦，伲江绿也修行超度去了，每每想起这些，我就会陷入到深深的自责里，付雪、伲江绿、詹子恒，还有你曾经的妻子席苇，她们在心里能把这一切都放下吗？我怎么才能得到她们的原谅？她们会原谅我吗？
　　外面的秋叶又落下几片，当秋叶完全凋落下来，眼前的树光秃了，远处的山光秃了，大地也光秃了，连天空都光秃得没有一片雪花飘落，我就在那个光秃的世界里向她们致歉。
　　她把信写完折起，感到从心底升起一股股凉气，开始不停地咳嗽。她想霜降过后，就进入了冬季，当冬季到来，她就会化作一缕白烟消失在这光秃秃的天地间。临走前她要告诉爸妈，一定让她把甘柿林和她的那张合影照片带走，有“他”陪伴，她就不会孤独了。
　　过了小寒大寒就到了立春。春天来了，甘柿林就可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