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雪日》栗子秋

9、第 9 章

　　那边，意犹未尽的四人组换了个场地切磋国粹技艺，虞幸则是跟着方知延去了另一旁的放映厅。
　　一路上，两人沉默无言，方知延快她一步走在前面，推开包间的门。

　　屋里头没开灯，只有投影仪发射出微弱的荧光。
　　方知延转身在墙壁上搜寻灯的开关，虞幸在一片寂静中拉住了他的衣袖，说出了两人单独行动后的第一句话。
　　“别开了，就这样吧，挺好的。”

　　她找了个位置坐下，身体肌肉是疲倦的，意识和神经却十分清醒。
　　其实她对看电影这个节目并没有什么兴趣，不过是为了有机会和方知延多待会儿。

　　男人拿着遥控翻看目录挑影片，偏头问虞幸想看什么。
　　虞幸自然是一点想法没有，只说让他决定就好。
　　出乎意料，方知延挑了一部爱情片。
　　在张国荣先生毕生的作品集里，并不出彩，甚至有些落俗的《缘份》。

　　影片里，张曼玉和梅艳芳不论是演技还是长相，都青涩得要命，有种浑然天成的笨拙和稚嫩。
　　彼时二十八岁的张国荣在戏里扮演刚步入社会的青年Paul，身上有着还未完全褪去的青涩感。他在香港新开通的地铁里对Monica一见钟情，每一个不经意间的回眸都像是刻意设计过的恰到好处。
　　后来，Paul陷入了同Monica、Anita的纠结关系中，而这个情节放在今日，铁定是要在网上被万人谩骂的。

　　他们在地铁里玩名为“缘份”的游戏，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香港地铁的宣传片。毕竟影片拍摄的手法生涩，剧情经不起推敲，对白也烂得离谱。
　　虞幸愿意在2016年内地重映的时候去贡献票房，也全然是为了情怀。

　　看到Paul那件粉红到离谱的房间时，虞幸不由地发笑，“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这部电影。”
　　方知延显然也是随手选的，摊手无奈道，“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影片好看，上一回看电影还是陪怡歆一起。”

　　“我只是觉得，这部片子拍得太没内涵，人物的设定也不讨喜，”昏暗不清明的光线让虞幸稍微放宽了胆子，至少在这样的环境下，她能够坦荡地对上方知延落下来的目光，点评起来还真有点味道，“真要说点什么，我觉得这里头还是梅姑比较出彩。如果我是Paul的话，我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勇敢的Anita。”
　　“因为是富家小姐？”
　　“不对。”

　　虞幸不解释她选择Anita的原因，只是扬了扬下巴让他继续往下看。
　　影片的最后，Monica和Paul在人潮汹涌的地下铁玩缘份游戏，Anita的选择则是亲手把心上人送走。

　　所谓缘份，不过是百分之五的命中注定和百分之九十五的好意促成。
　　尽管如此，真爱又有何对错可言。
　　爱了就是爱了。
　　而主动成全的那一方总是让人唏嘘。

　　“我好像明白了，你选择Anita的原因。”
　　故事落幕，荧屏切换成纯黑的底，滚动播放演员和工作人员的名目清单。方知延和虞幸的脸也被那些白色的字分割成不规则的数份，一半在阴影里，另一半在发光。

　　虞幸起身走到投影前，请求方知延用手机帮她拍一张照片。
　　而方知延常年被妹妹压迫，不知不觉中也练就了精绝的摄影技术。

　　相机模式下的虞幸看起来要比现实里更消瘦一点，她侧过身，只露了半张脸。下颌线条清晰而又流畅，鸦羽般的睫毛在面庞打下一层阴影。
　　挽起的头发把那截莹白的颈部肌肤展露出来，房间光线昏暗，而她是其中的唯一色彩。

　　虞幸身上穿的仍旧是那件树莓色的套头毛衣，下摆随意扎进咖色的毛呢阔腿裤里，显得整个人的比例更加修长。
　　方知延拍完照走过去，把照片递给她看，问是否需要重新拍。虞幸摇头，麻烦他用微信把原图发给她。
　　“谢谢，我觉得你拍得真的很漂亮。”
　　“难道不应该是模特太优秀才对吗？”

　　虞幸盯着他的脸看，也有只有在这时候，她的目光才能大胆又赤裸，无需千转百回，就能毫无顾忌地落在那。
　　她问：“方知延，你相信缘份吗？”
　　“应该……是相信的吧。你呢？”

　　“之前，我一直是不太认同缘分天注定这种说法的，就像电影里看到的那样，童话般的结局需要有人去推动和成就。”她低声轻喃，咬字变得很飘忽，像是沉睡时的梦呓，“不过现在，我好像是有点相信了。”
　　因为遇到了你。

　　方知延不由地收起原先有点懒散的站姿，扶着手臂站直，语气也换成更为正式的，“能问一下，是为什么吗？”
　　“什么？”
　　“让你开始相信缘份的原因。”
　　虞幸偏头，“啊，你说这个啊——”
　　见她拖着腔没立刻回答，方知延的心不由得沉下几分，嗓子也因为紧张开始发干，“是……因为喜欢的人吗？”
　　“算是吧。”
　　“那刚才，你唱歌心情不好，也是因为他吗？”
　　“……”

　　方知延从没觉得如此煎熬，虞幸低着头，他也没办法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些什么，只能干等着。
　　万籁俱寂的夜里，他的心跳声好突兀。

　　虞幸不知道该如何同方知延解释，很显然这时候的氛围也并不适合用于表明心迹。
　　可他问的，也并没有错。
　　确实是因为喜欢的人，因为遇见他，她开始相信缘份这种玄乎的言论。而今晚的难过和辛酸的涩意，也同样出自于喜欢他的心情所带来的负面情绪。

　　他给出的态度不够明朗准确，让她胡乱猜测，让她思绪万千，像是走进了一个死胡同。
　　而她选择迎着墙面往前走，哪怕前路不可见。
　　于是她点头，在良久的沉默中再度开口：“也可以这么说吧。”

　　“他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也很优秀。但我不知道，他的温柔是只对我一个人而言，还是对所有人都这样，让我觉得迷茫。今晚唱的那首歌或许是过于贴切我当时的心境，所以就不由自主地小小难过了一会儿。”
　　“可难过归难过，我还是想继续喜欢他。”

　　四周彻底静了下来，投影仪因为长时间没继续操作也转作待机状态，连唯一的光源都消失了。
　　伸手不见轮廓的黑色下，虞幸微微沙哑的声音被无限放大放慢，在这个不算大的空间里回荡。

　　现下，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成为了尖锐的石子，被人用力摔在方知延的心脏上。
　　让他疼痛无比。

　　方知延觉得他的胃里有滚烫的岩浆在翻涌，他下意识弯腰蜷缩起来，试图习惯这股要他开膛破肚的痛意。
　　然而未果，他开始连脊背都觉得疼。
　　疼得他直不起腰，疼得他张口说不出一个音节。

　　原来失恋是这样的难过，他暗自嘲笑。甚至连恋都还没开始，不过是他单方面的一厢情愿。
　　他原本，是打算在跨年夜的时候跟虞幸告白的，请求这样好的她同自己谈一场有始有终的恋爱。
　　但是已经不必再多此一举了。

　　他亲耳听见，虞幸亲口承认，有喜欢的人。
　　可是怎么办，他还是忍不住为她倾心。
　　所以他才会这么难过。

　　无声的夜色里，连空气都凝滞。虞幸在漫长的寂静中终于意识到问题，她沿着墙壁摸到灯的开关，因为骤然的明亮下意识眯了眼。
　　随后，她在一片刺眼的白里看到角落里蜷起半个身体的方知延，像一个戛然而止的逗号，不知下文。

　　“你还好吗？”
　　她的注意力全部被眼前这个男人攫取，全然忽略了自己干涸的嗓音，只在打算再度开口时发觉自己的喉咙又涩又痒。
　　于是她开了两瓶矿泉水，分给他一瓶：“你看起来糟糕极了，需要我扶你回房间吗？”

　　那只漂亮到失去血色的手的主人接过她递去的水，终于扬起头来。房间里并没有开暖气，不算冷也不算热，虞幸却在他的鬓角看到了些微的汗意。
　　连带着那双温润的眼也开始降温。

　　困倦的雪山在漫长的冬眠后苏醒，开始俯视这一方属于他的领地。
　　虞幸只觉得自己在他没有丝毫热意的眼神下变得好渺小，像是一朵不够圆满的缺角雪花，没有精致的纹路，半消半融地跌落进尘土。
　　对视的这几秒，让她的身心经历了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风雪。

　　方知延沉默地喝完了一整瓶水，才撑着墙壁让自己站直，把手里的空瓶子扔进垃圾桶。
　　他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撕裂到如同一把常年无人认领的断线大提琴，琴弦牵动时腐朽的身躯都跟着簌簌抖动。
　　“抱歉，我的胃太疼了。”

　　他勉强不了自己在短时间内快速整理好情绪，干脆任由这尖锐的疼痛漫延开来：“可以麻烦你扶我回房间休息吗？”

　　虞幸走近两步去搀住他的手臂，才发觉他手心的温度也同她刚才喝的那口水一样冰冷。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可能是自己说错话了。
　　可她回想了一番，也不明白他到底是因为自己说的哪一句而生气。
　　或许真的只是因为胃疼吧。

　　方知延住在虞幸的斜对面，她把人送进房间后，站在床沿，再三询问是否需要她叫来客房服务。
　　“不用了，谢谢，我休息一下就好。”
　　“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所有的热切关怀被冷漠打回，她没法，只能转身离开，替他带上房门。

　　虞幸回自己房间，想想仍旧是不太放心，通过床头柜的座机问了民宿的工作人员是否有备用胃药。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让工作人员将热水和药一同送到方知延的房间。
　　而送药的这一整个过程里，她始终将额头贴在房门上，透过猫眼看到方知延开门取了药才轻舒一口气。

　　几分钟后，她放在床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方知延：【谢谢。】
　　她回复：【不客气。吃了药后早点休息。】

　　秋律是在后半夜过来的，虞幸睡得迷迷糊糊起身给她开门，嗅到了她身上浓郁的酒味。
　　“怎么样，电影好看吗？”

　　她的视线在酒精的挥发下逐渐清朗，然后聚焦。
　　玄关昏黄暧昧的灯光下，是秋律那张因为饮酒双颊通红的脸，眼眸中是毫不掩饰的兴奋。

　　虞幸盯着她看了好久了，轻叹一声，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发出低迷的呜咽。
　　“我好像，把事情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