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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   方知延在人群里找到已经哭成泪人的虞幸,她蹲在墙角,小小一个,试图让自己和周边堆放的纸箱杂物融为一体。
      于是他也无奈跟着蹲下,从附近顺了包纸巾给她擦眼泪。纸巾在与皮肤接触的瞬间被急剧烫成透明色,连带方知延的手指也下意识跟着一缩。
      眼泪的热度在第一时间刺破他的皮肤,一头扎进他的胸口。

      其实在口罩和防护面罩的层层护卫下,方知延看不大清虞幸的脸,只能勉强辨认出,她哭不是因为任何伤心事。
      而是就在刚才,她见证到的一桩圆满。
      所以她才不自禁地落泪。

      在方知延的印象里,他只看过两个女人哭。一个是他母亲,另一个是方怡歆。
      母亲的眼泪之于他,并不是什么多好的回忆,他每每回想起来总是带有一股隐喻难言的涩意,所以他很少会刻意去想。
      可是现在,那些画面同眼前的重叠,叫他心生胆怯,又偏偏不自觉地靠近。

      虞幸哭的样子很安静,没有声音,就是一双眼吧嗒吧嗒地掉水珠子。
      梨花带雨,润物无声,跟他妈一个模样。
      他无奈,不知道怎么哄。在这件事上的经验可谓说是一片空白。
      他妈哭起来是谁哄都没用,方怡歆哭是压根不用哄。至于初恋,人家因为他天天研究飞行器没时间约会,一个月都没到就把他甩了。

      确实,他在男女情事上的见地匮乏得离谱,唯一可以了解的来源,来自多年好友朱狄的切身经验。
      母亲去世前他满心满眼只有飞行器,去世后更没了念想。
      也就现在,遇到了虞幸。
      方知延终于开始像个上课迟到的学生,后知后觉地踩着上课铃发力赶路。

      他抬手把人往自己怀里搂,大手轻轻贴着后背拍着。贴近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空了这么多年的胸口终于被填满了。
      一个残缺的圆找到了完全契合的另一部分,自此成为唯一。

      他们在众人的热言笑靥里保持一种无比默契的静谧,两种截然不同的氛围把同一个空间划分成两片。
      连空气都流通速度也是放缓又放缓。

      虞幸很久没哭这么狠,她只记得自己在录完视频后就条件反射往下蹲。她的情绪和身体都不是自己的,所有的温度径直往眼外涌。
      方知延过来的时候她是知道的,但是她已经没办法再用仅存的意识去操控自己做些什么。
      干脆就一头坠下。

      她哭了很久,方知延也陪了她很久,虚虚把自己搂在怀里,轻轻拍打背部。
      在这种无需言语表达的温柔里,她逐渐停止了哭泣,并顺着背部的拍打节奏平缓呼吸。
      她抬头,和方知延四目相对。
      他们离得是这样的近。

      “还好吗?”方知延问,为了照顾她的情绪,声音放得很低很柔,“扶你起来?我们出去透下空气。”
      虞幸动了动脚趾,然后瘪嘴,带着几分赧然,“脚麻了……”
      方知延笑弯了眼,随即放开虞幸先起来,然后双手缓缓把她扶起来。约莫是在等她的双脚适应,他过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动动脚,不动又要麻。”

      虞幸很自然地往后退了小半步,双腿交叉抬了两次,“好多了。”
      “那出去走走?”

      可他显然没有给虞幸抉择的机会,自顾自地牵了她的手往外走。
      入了夜的气温很冷,但手心是滚烫的。

      方知延把她带到树底下,摸了包烟,点火之前问虞幸是否介意。
      虞幸摇头,表示自己也想要来一根。
      他拒绝了。

      延迟的信号让虞幸的手机现在才开始疯狂震动,她脱掉面罩和口罩,也没有避开方知延,接了陆文芳的视频电话。
      “爸爸妈妈,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新年快乐。哎呦,怎么瘦了这么多呀……”视频另一头,陆老师和虞教授两个脑袋紧密凑在一块,屏幕不够大,虞淮只露了半张脸,“在那边还好吗?”
      “我过得很好,每天都很充实,很快乐。你们不用担心我的啦。”
      虞幸揉了揉仍有湿意的眼,开始讲起身后灯火通明的病房里,动人的那幕。
      “他们真的好好啊,怎么可以这么爱对方……所以我就很丢脸地哭了好一会儿。当然啦,虞教授和陆老师才是我心目中最登对,伉俪情深,情投意合!”
      虞淮和陆文芳在女儿说话的时候更习惯于倾听,不会轻易打断她。所以虞幸一直叽里呱啦讲也不会尴尬,因为她知道,她说的话都会被听到。
      “哦,对了——”虞幸拽了拽身旁的方知延,示意他弯下腰来,“这是我朋友,方知延,知识的知,延续的延。他好厉害,跟人合伙开公司,专门搞无人机的。比我还早到环江镇,跟工作人员一起救人,还带了好多机子做环境消杀。”
      方知延非常配合地弯腰贴近,双手撑住膝盖,同两位长辈打招呼。而虞幸话语里不自觉流露出的崇拜和赏识叫他毫无退路地沦陷。
      必杀技一般,一击即中。

      浅聊两句,他自觉退开,示意虞幸他去周边逛逛。
      虞幸又问起秋律,陆文芳说她在洗澡,应该快出来了。于是她就坐在石墩子上继续弯眼聊天。
      头一回在异地过新年的感觉怎么说呢,想家的同时又觉得新奇,并且感慨万千。两天里她学了不少,至少是简单的伤口消毒包扎工作可以得心应手的程度。

      虞幸提起头天夜里死者家属跪地恸哭,神情有些伤感。她当时就站在不远处,那道撕心裂肺的哭声也狠狠拽住了她的心口。
      她无法准确表述当时的心境,众人万家辞旧迎新,他们却永远地停留在这个暴雨季节。亲人离世的事实像植物的根茎脉络,死死扎进皮肤,连结血管,从此再也无法踏远一步。
      他们要永远守着那方不见天日的枯井。

      后来,秋律洗完澡出来,接过视频电话,几句形式差不多的问候和关切,然后拜托虞幸得了空去看望下秋含杨。
      虞幸点头,表示一定会去。

      方知延挂掉方怡歆的电话,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没回头,直觉告诉他是虞幸。
      虞幸走到与他并肩的位置,抬头问他是不是怡歆的电话,“怡歆她……还好吗?你不在家,她只能一个人过年了。”
      方知延摊手:“上来先骂我一顿,生龙活虎的。”
      “那也是因为你不管不顾地往这边来,她这是担心你——”
      话音止住,两人不约而同想到方怡歆慌乱下拨给虞幸的那通电话。
      虞幸忍不住偷偷打量方知延。月色笼在他身前,形似一个护盾,将他身影勾勒地分明。脸上的那道伤口已经结痂了,浅浅的一道痕。

      昨天她见到人的时候,那种颓丧的状态真的很让人担忧。
      今天好像有好一点了。

      “那你呢,有好一点了吗?”
      虞幸没有过多地问什么,她一直很好地把握着那个度,绝不让自己越轨一分。

      “虞幸,你觉得我们那个文化中心怎么样?”
      方知延没头没脑抛出一个问题,问得虞幸呆愣两秒,没反应过来。
      “……很漂亮。像是婴孩躺在柔软羽毛编织起的摇篮里,很温暖,也很治愈。”
      她和温如蜜在那看过两场话剧,印象深刻。

      “那是我母亲的遗作。”
      方知延说。

      陶寄真女士生前是位建筑设计师,很有天赋,悟性也高,出道即巅峰。处女作是经由导师推荐的博物馆扩建工程。也是在那时候,她认识了方文石。
      后面的故事非常俗套,才女和才子在日久年深的相处中坠入爱河,闪婚领证,传为一段佳话。他们携手出席各种活动和晚宴,方文石的事业越做越大,陶寄真的设计也越来越有自己独树一帜的风格。
      爱情与事业的双成丰收,让陶女士一度认为,她的枕边人是可以与自己互相搀扶一条路走到底的正确答案。

      陶寄真生下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方文石的公司也准备上市了。很快,又怀了第二个,而那时候的方文石已经因为繁杂的业务鲜少回家。
      所以,方怡歆的出生和成长并没有父亲的见证,只有母亲和哥哥,还有家里的管事。

      可方文石真的是因为工作忙而疏于家庭陪伴的吗?答案并不见得。外头的风言风语逐渐多了,好友也暗中劝告,是真是假全凭自己判决。
      陶寄真选择麻痹自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继续维持这段貌合神离的婚姻。她把大量精力投放在自己的事业和子女的教育上,尽管总是会在夜深人静时惊醒,偷偷地哭。
      直到一通电话彻底打破湖面结的冰。

      那是博得方文石宠爱的第三者,年轻貌美,身段漂亮,她在电话里盛气凌人地约见陶寄真,并从未愧于自己不得彩的身份。
      那时候,陶寄真刚好在环江镇采风。

      她花了一天的时间接受这个事实,期间给方文石打过无数通电话,要么无人接听,要么草草挂断。这样的态度更是坐实了他作为有妇之夫仍变心出轨的“传闻”。
      所以,陶寄真最终还是决定去见那个年轻的姑娘。
      哪怕环江镇下着瓢泼大雨。

      丈夫的出轨让陶寄真彻底失去理智,她几乎是压着路段限速返程的,逆着狂风暴雨。
      盘山公路突发山体滑坡事故,陶寄真命丧于此。生前的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第三者的。

      所以为什么书房里的全家福缺了一角,为什么朱狄梁晓燕在听到“环江镇”时会面色突变,为什么方怡歆会慌不择路地给她打电话。
      为什么,方知延在六年后,因为同样的事故,不管不顾地冲向事发地点。
      一切都有迹可循。

      方知延很平静地向虞幸讲述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有着童话般美丽的开始,和抵不过现实的悲惨结局。
      他全程保持高度的自持和清醒,吐字清晰,措辞准确,置身事外般完整地讲述。
      关于他母亲,关于一个家庭背后的惨败和不堪。

      虞幸全程没说一个字,身体好像掉进了冰窖,从头发凉到脚尖。她张口结舌,身侧的手微微颤抖,不知所措地望向面前的男人,心如刀割。

      “如果我当时和她一起就好了。”

      可无常人生哪有那么多的倘若和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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