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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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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母亲,在六年前,也是因为暴雨引发的山体滑坡去世的……在环江镇。”
“我哥那时候在国外念书,得知消息的时候连夜赶回来。那段时间他的状态很差,精神不济,整个人瘦了一圈,他差点连书都不读了……”
陈年的往事被揭开,伤口结痂又脱落。
可当初伤口痊愈,还是留了疤的。
短暂的无声。
虞幸以最快速度接收这个稍显沉重的讯息,整理好情绪安抚方怡歆,“怡歆,我现在已经快下高速了,方……知延一定会没事的。”
“我会盯住他的,有事第一时间和你联络。”
“那就拜托你了,小幸姐。你们也注意安全……”
虞幸从ETC快速通道出去,又给卡点的工作人员看了通行证和核酸结果证明,说明来意,然后给环江镇的那位主任发了条消息。
也许是忙着做现场处理工作,等了好一会儿,那头没有回音。
天很黑,昏沉得好似下一秒就会塌陷。地面的坑洼处积满了水,整个环江镇都倾覆在那里。
虞幸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要盖过周边所有声音。
雨势开始减弱,风却很大,所有的雨水只朝一个方向倾泻。她降下半格车窗,头发和面庞也被淋湿了一点。
虞幸在风雨的凉意里回忆起书房里那张不完整的全家福。
当时也不是没设想过,只是没想到会是最悲惨的那一种结果。
她点了一根烟,断断续续抽了大半根。想凭借自己的想象力去还原当时的画面,结果是混沌一片。
难以接受的,是一件陈列在展馆里的华美服饰背后,半零不落的摧败。
不过,好在有人努力补救了。
用仅有的一针一线,缝缝又补补,去圆一个光鲜的梦境。
夜色太黑,路灯也蔫头蔫脑。
虞幸没有把握,只能把车子停在路边,凭借车灯覆盖的方寸明亮去辨别周边环境。
她尝试着给方知延拨了通电话,预料之中的无人接听。打算打第二通的时候,有电话进来了。
“您好,于主任。”虞幸接得很快,“对,我已经在环江镇了。不过路太黑我也没敢继续开,就先停在路边了。”
那头,于主任说找个人给她带路,问了她位置和车牌号。因为唯一一条大路被里里外外堵的水泄不通,得绕小路走,不是本地人根本进不去。
“谢谢谢谢,太麻烦你们了。”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有道车灯破开雨帘,一位穿深蓝色雨衣的人朝这边跑来,雨帽下是一张肤色焦黑的脸。
男人站在车窗前,大概是在确认自己有没有认错,又费力地去看车牌号。
确认无误。
他敲了两下车窗,回身蹬上电动三轮车,示意虞幸跟上。
这人带虞幸往另一个方向走,偏离导航指向的位置。因为是小路,两侧很窄,地上全是泥,连车窗都被溅上了几道。
扑面而来的泥泞土腥味,咸咸的。
车只能停在山脚下,开不上去了。
工人、消防、民警、交警和医务人员,忙到无暇顾及,一辆辆担架从上边抬下来,没有人注意到什么时候多了一辆“泥车”。
虞幸在车上穿戴好雨衣和口罩下去,看见了那个亮着灯的,临时搭建起来的板房,应该就是应急医院了。
她和刚才带路的那位大伯一起,把车上的物资搬运过去,找了块空地放下。
情况要比新闻报道里看起来严峻得多,靠近山体那侧的民房堵满了泥石,消防员们徒手将人从泥堆里挖出来,还要防备随时发生的二次坍塌。
好在雨水终于小下来,也没有新发现的死者,这是目前而言最好的消息了。
长长的大通铺用帘子来划分区块,鼻腔里充斥着血腥味和消毒水味,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有种食物烂掉的腐臭味。
这是她距离灾难最近的一次。
绷带、针管、鲜血、眼泪和哀嚎,还有担架上仓促一撇的肉身,和分离的肢体。
白色与红色,一样的刺目。
有位穿着防护服的医务人员注意到虞幸,跑来问情况。她指了指地上被雨打湿的箱子,“你好,我是从市区过来的志愿者,带了点物资。”
“太感谢了,你一路开车过来应该也很辛苦才对。”那人全身裹得严实,只露了双眼睛,“不过说来也巧,刚才有个帅哥也是市区过来的,丢下物资就跑塌方现场帮忙了。”
虞幸了然,说的应该就是方知延了。
她本想问自己能否也去那边看看,想了想,又环顾四周,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医务人员说,“如果可以的话,就麻烦你帮忙配合一些垃圾运输和餐食运送的工作吧,还有就是伤员和家属的情绪安抚。”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剩下的问题我尽力帮着解决。”
由于事故的突发与紧急,现场所有人都是在送进来后才做的核酸,不能保证环境百分百的安全。虞幸也穿上了那件密不透风的防护服,穿梭在病床与病床之间。
于主任从外边进来,和她说了会儿话。告诉她前边路口往右走五百米,有一所小学,可以去教职工宿舍简单冲个澡,就是环境没那么好。
这种情况下,能有地方清洗已经很不错了。
刚才的医务人员走过来,小声地跟她说谢谢,指的是那两箱卫生用品。
灾难发生时,女性的生理问题总是会被轻易忽视,去年刚爆发疫情的时候也是如此,虽然在后续的工作对接上得到了解决。
虞幸笑着摇了摇头,又转头去安抚伤员。
方知延从塌方处回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没再有新伤员出现,剩余的工作就是灾区现场及周边环境的清理和消杀。
是项大工程。
和他一起挖人的消防中队队长让方知延回去歇会儿,而他确实也因为精力的过度损耗,视觉和听觉上都出现了一定程度的恍惚症状。
所以,当他在病房听到虞幸声音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炽白灯光下,他看到病床旁半蹲着的女人,正轻声细语哼着歌谣,哄一个手臂打着石膏的小女孩睡觉。
其实方知延不能够非常确切肯定,防护衣下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虞幸。可是那道声音太熟悉了,他有好几次,在夜里梦见这样的歌声。
于是他放轻了脚步靠近,直到看清防护面罩下那双疲惫却多情的眼。
“虞幸,你怎么过来了。”他问,嗓音嘶哑,像烈日暴晒下干涸龟裂的水渠。
虞幸被突然出现的人影吓到,确认了半天,才张口试探性呼唤:“……方知延?”
“嗯。”
他脱下伤痕累累的棉布手套,底下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无暇顾及,他根本没注意,掌心的那道裂口深得渗人。
脸上也有一道,没有手上的严重。
“我先给你消下毒,其他的等下再说。”虞幸从移动推车上找了双氧水和无菌棉球,“有点疼,你忍着点。”
“没事,我自己来吧。”
“也好。”
虞幸和他一起坐在地上,看着他神情如常给伤口消毒,然后拿了纱布块和弹力绷带帮他包扎。
“你脸上……算了,我帮你吧,你看不到。”
她没有给方知延回话的时间,直接夹了块酒精棉球凑近,近到能感觉他炽热的呼吸喷洒在自己脸上,近到能数清他微微颤动的,鸦羽般的睫毛。
她的注意力集中在脸上的那道伤口,而方知延则是死死盯着她看,感受她的指尖在自己脸上划过叫人心间发痒的触感,目光灼热。
虞幸也是在给他贴好无菌敷料后才有所感知,稍稍后退了些距离。
“怎么过来了?”
方知延没给她逃脱的机会,拽住了她纤细的手腕,没用大力气,也不至于让人挣脱。
这个男人突如其来的压迫感让虞幸觉得紧张,内心发怯。口罩下的唇抿了又抿,目光闪烁,来回躲藏。
“就……想过来啊,你都能过来,我为什么不行……”
“是吗?”
“嗯。”
他不再追问,起身离去。
虞幸也跟着出去,绕到病房后方,那里是一块荒地,只长了杂草。
方知延背对着她点烟,一点猩红在指尖燃烧。
“你受伤了,还是别抽烟了。”
他抬眼看虞幸一眼,只抽了两口,就丢地上踩灭。
“最后问一次,为什么来这里。”
他甚至在心里做好打算,如果虞幸还是不说实话,那么他再也不会理她了。
沉默了许久。
风声在这个止雨的夜色里格外喧嚣。
虞幸盯着他紧绷着的脸色看,张口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眼眶逐渐泛红。
“怡歆给我打电话了,说担心你……”
他确实状态不太对,浑身都像被紧紧束缚着,看似平静的海面之下是汹涌的波涛,焦急等待一个彻底溃决的时机。
连说话的语气都比平时躁了几分。
像是一道濒临崩坏的程序。
方知延被这样的眼神盯得难受,又开始抽烟。他抽得狠,三两下抽完一整根,然后弯腰干咳。
虞幸走进给他拍背,小心翼翼说起那通来自方怡歆的电话,提到他们的母亲,提到六年前的那场裂痕。
“我放心不下,也没想太多,就赶过来了。”
“我……和怡歆一样,很怕你会出事……”
“为什么担心我?”方知延又问,目光逼人,“为什么怕我出事?”
他迫切地想要从虞幸口中听到一个答案,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紧紧不放,求生般握住最后一根稻草。
他想要确定,一直以来让他来回徘徊,一再退却的情愫,不是他的自作多情。
他甚至没注意自己按在虞幸肩上的手有多用力,重到虞幸怀疑自己下一秒就会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方知延……”
“方知延!”
“方知延——”
他才回过神,看见虞幸拧着眉推开自己的手,“你弄疼我了。”
“抱歉……”
“你的状况很不对劲,先去车上休息一下吧。”虞幸回避他的提问,实则是因为真觉得他神经绷得厉害,担心他适得其反,“你先睡一觉,睡醒了再找我。”
她放软了语态,抬手拽住他衣袖的一角,轻轻晃了两下,非常地无奈,也是真心疼。
“反正我一直在这里,不会跑。”
“你可不可以,稍微听话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