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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长安夜月 ...

  •   (三)
      云韶在纯阳盘桓了约莫半月。
      白江秋也当真给他送了半月的早饭,风雪无阻。每日云韶听见声音开门,都能见到小少年开开心心提着食盒喊他:“云韶师叔早!”
      一方面是盛情难却,一方面是云韶自己也对白江秋有点不明不白的心思在里头,拒绝不了,他便每日都和白江秋一起用早饭。早饭之后,白江秋要去做功课、练剑修行,而云韶无事,就爱在纯阳随便走走逛逛。他的身份在来纯阳当日便传遍了,这张和云珩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更是好认得很,是以也无人阻拦。
      云珩总是在太极广场或者论剑台练剑,他也常去看。而云珩见了他,每次都要让他来比试功夫,兄弟二人交手几次,虽大致势均力敌,但云韶很清楚,这并不是云珩的全部实力,说得难听一点,云珩是在给他留面子。
      如此这般练了几次,这日云韶又来论剑台,云珩却不叫他比试了,而是反手收了剑,伸手示意:“我们随便走走。”
      今日无雪放晴,长空万里。一青一黑的身影踏着风光,沿着小路慢慢往下走去,还没走出几步,云珩就忽然开口:“你有心事?”
      云韶意外,偏头看了他一眼。
      云珩神色如常:“只是觉得,你的武学不该是这个水平。”
      云韶不语,过了一小会儿才轻轻点头。
      ——确实。
      虽他在长歌时很少外出,然“无尘弦音”之称号亦流传江湖。在长歌弟子口中,这位无尘师兄是个天才,年纪轻轻便已是琴剑双绝,难逢敌手,但或许是身体有些毛病,听说是难以自控,常常发狂导致受伤,所以一向深居简出,极少现于人前。
      此前云珩虽不知这个基本不出长歌的病秧子便是他哥,但亦是知道“无尘弦音”之名——传言中长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如果有弟子到了收徒的年纪,想要收徒前就去请无尘弦音切磋一次,也不谈能击败他,只要他点头肯定,才算有资格收徒。
      这样的人,不应该只让“断雪剑”用三成功力应付,只能是他揣着什么心事,让他下不去手。
      “我无法对你拔剑。”
      “你不必对我留手。”
      双生子的默契再一次体现,两人同时开口,也同时驻足,接着便是长久的沉默。
      “不走了。”云韶率先道,他走向山崖边坐下,白衣委地,横琴于膝,轻轻抚弦,奏出几个细碎的响音,“云珩……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待会儿。”
      但云珩并未离开,而是抱着剑陪他立了半晌,像是在等着他说什么话。期间云韶一言不发,手下奏出的曲子换了一首又一首,终于在一曲阳春白雪奏完,他才无奈道:“……你应该也知道,我之心病,便是当年你让我先走。如今好不容易我们兄弟团聚,就算我也知道那是切磋,但刀剑无眼,你让我怎么下得去手?”
      云珩摇头:“都过去了,哥,我从不曾后悔,亦不曾怪你。”
      他的确从未后悔当初将生还的机会让给云韶,更不怪云韶的离去。因为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是真心实意的——如果他和哥哥只能活下来一个,那他没有那份运气的人是自己。
      云韶叹息一声:“我知道你不曾怪我,但我不可能不怪自己。不只是对你,我就算是对其他人,也不敢伤害。”
      确实如此,他发狂这么些年,从来都是自残,而不是伤害他人,因为他下不去手,他的内心不管再黑暗和扭曲,却也始终住着那个一夜之间失去所有至亲的小孩。
      云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抱琴起身,向山下走去。
      这时候,云珩却忽然出声了:“那如果以后白江秋遇到风险,你也不出手吗?”
      云韶脚下一停,抱着琴的手臂紧了一分。
      云珩走到他身边,摊开右手,是云韶琴中剑上原有的一块小玉坠子。
      然后云珩又把左手伸出来,掌心握着的是他自己的剑坠。
      ——两块玉很小,约莫指甲盖那么大,不像剑坠,更像是项链坠子,从成色到款式都一模一样,该原就是同一块玉琢成两份。
      这也的确本是同一块玉,在他俩出生后父母托匠人雕刻的。他们家原本也没有多宽裕,这两个小玉坠不贵,却也是父母对他们的喜爱和殷殷期望。兄弟二人分离后,竟也从未弄丢,各自收得妥妥当当,还都用它做了剑坠。
      “这是昨日小白来找临风说话,他起身的时候掉的,我见是你的东西,不便当着临风给他,也不便提,料着你今日要来找我,我就带过来了。”
      云珩把右手的坠子递给他,云韶摇摇头,把他的手推回去:“是我送给他的,既然掉在你们那里,你还给他吧。”
      云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神色复杂难言。
      云韶避开他的目光,垂眸:“……我不配。”
      “没有什么配不配的道理,你有心,若他也有意,那便无需在意其它。”云珩将玉坠子收好,往山下走去,“我会替你给他,至于旁的事,我不再多说,你自己想吧。”
      黑衣道子走得很快,转眼间就没了身影,只留云韶在原地抱着琴,看着雪覆山巅、青松苍苍,一声叹息悠悠。

      次日,云韶盘算着辞行之事,一路来找云珩和李临风。他在华山逗留的日子有些长了,现下旧事大多已经叙完,他也是时候回长歌。
      但当他刚走到小院外,抬手还未来得及敲门,就隐隐听到似是木天晚在跟李临风商量着什么。不知是不是在谈纯阳门派私事,云韶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打扰,里面的两人却是听力极好的:“谁来了?”
      云韶只得道:“是我,云韶。”
      门吱呀一声开了,来开门的却是抱着胖仙鹤的白江秋。小少年看到他仍旧是十分高兴:“云韶师叔早呀!”
      云韶微微点头,学着李临风他们习惯的样子摸了摸白江秋的头:“早,小白。”
      白江秋呵呵傻乐,抱着仙鹤让云韶摸。云韶伸手,刚轻轻给这李临风养的鹤大爷顺了两把毛,那边李临风和木天晚就招呼云韶过去。云韶拍拍白江秋的头让他自己玩,走过去撩袍在石桌边坐下。
      李临风烫杯盏给他倒了杯茶,他辞行的话还未说出口,木天晚已经先道:“这次小秋儿下山历练之事,仍旧需要从长计议。”
      云韶心里一动,按下辞行的事,问:“下山?小白他还小吧。”
      “十六岁,其实已经到年龄了,我们这些长辈,哪个不是十四五岁就敢出去跑。”李临风不知从哪儿顺了把折扇,捏在掌心一敲一敲的,“只是他之前从未独自下山过,所以我们都不放心,还在斟酌让他去哪儿。”
      云韶端起茶抿了一口,问:“现在商量过哪些地方了?”
      李临风道:“现下云珩师兄的意思,他上山至今,十载未涉红尘,应当让他出趟远门,去成都、河朔一带都可以,这两地目前相对太平,但天晚师兄觉得,毕竟要考虑到小白武技低微,心思又单纯,就近些,长安附近逛一逛,意思意思就好。他们说得都有道理,我也在犯难,正商量着你就来了,云韶师兄,你觉得呢?”
      云韶稍加思索,想到白江秋的心思确实过分单纯,人情世故简直白纸一张,武功也并不高强,独自出远门,路上安危难以保障。长安与华山相隔很近,以纯阳武学逍遥游来往,不过两三日功夫便能逛完回来复命。两下相权,显然长安的选择更加安全,于是他道:“他还小,等以后成熟些了再出远门不迟,现在以小白的安危为重,长安更好。”
      安全问题的确很重要,李临风与木天晚都点了点头,木天晚当即便做了决定,将抱着仙鹤不撒手的白江秋叫过来:“小秋儿,此次游历你便去长安,路途很近,不用准备什么东西,下午就可以出发,早去早回,路上注意安全。”
      白江秋一听出门游历的地方定了,顿时眼睛亮亮的,满是兴奋之情:“知道了,师父!我一定注意!”
      他倒是高兴能下山看看不一样的风景,这会儿正在兴头上,木天晚嘱咐什么都满口承诺。但云韶思来想去,仍是觉得不太放心。他放下茶盏,也向二人表达了辞行之意,末了说道:“我今日走,正巧能与小白同行,照拂一段路,避免你们过分担忧。”
      这是个不错的提议,李临风与木天晚谢了他两句,李临风又道:“云珩师兄不在……他今天一早有事下山去了,下午约莫能回来,你们若是运气好,还能在半道上碰见,届时还能再说两句。”
      “无妨。”云韶摇摇头,“昨日我和他在论剑台讲了许多,其他的,以后再讲也不迟。”
      李临风听罢,也不多说什么,几人便各自去准备东西,为着下午给他二人送行。

      来时,云韶骑了一匹白马,寄养在纯阳的马夫那里。云韶回去自然也是要牵马的,一些日子不见,马儿被养得愈加膘肥体壮,看起来是被照顾得很不错。于是他多给了马夫一些银钱,牵着缰绳回头,看着李临风也牵了一匹马儿给白江秋,但白江秋犹犹豫豫,不是很敢骑。
      旁边的木天晚一挑眉:“你又不是没学过骑射的幼童,为师怎么教你的?上马都不会了?”
      李临风也附和着:“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轻裘打马行走江湖,你不是最想当大侠吗?哪有大侠不会骑马的,快上去。”
      白江秋仍是有些犹豫,最后还有点儿委屈道:“我……我不是怕马。”
      他再思考了一下,最后一闭眼,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翻身上马,动作确实标准利落,不像是不会。但他把头往右一偏,看了眼华山万仞悬崖,脸色就不是那么好看了。
      木天晚:“……”
      李临风:“……”
      他们都忘了,白江秋轻功学得差,其根本原因,就是他恐高。小时候把他往悬崖边一带,都两股战战,把木天晚的衣服哭得全是鼻涕眼泪,就连长空栈道,都是这两年才敢上去。
      但是好奇心害死羊,虽然他恐高,但是更热爱轻功,所以纯阳宫内几乎就没有白江秋没摔过的地方,才学的那段时间更是把木天晚都摔怕了,半夜都要起来看看这小孩儿是不是偷偷出门玩儿,毕竟白天摔了还有人看到拉起来,晚上摔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麻烦就大了。
      不过好在白江秋这点分寸还是有,知道自己恐高,从不用轻功翻悬崖,所以最多从房顶摔下来,别的问题倒是没出过。
      那边云韶看了他这样,更觉可爱,忍了笑打马过来:“走吧,我走前头,你别怕。”
      上都上马了,白江秋再怕也不能说我不走了,于是只能别过李临风和木天晚,跟着云韶一路往山下行去。
      这段路还算宽敞,云韶边骑着马走边随口问他:“这些年,你是从来没下过华山吗?”
      白江秋点点头,却又摇摇头:“其实也不算完全没下过山……哎,只下到过半山腰,那次是和师父来接临风师叔,他受伤很严重,云珩师叔却又像是有急事要走,把他交给我们就离开了,我也就下山那么一次。”
      听白江秋的意思,李临风的伤导致武功高强的他不仅需要云珩护送回山,还需要人来接,应该是重伤的程度。但“衔月剑”受重伤的消息从未在江湖流传过,是因为什么事情?是……云珩吗?
      但白江秋似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云韶亦不再多问,只不动声色拐弯抹角套他的话。涉世未深的小少年被他蒙得团团转,完全不懂隐藏,差点连吃饭吃多少粒都要数给他,倒引得云韶越发觉得自己在窥探他隐私,实在是小人行为,暗暗多了自责,却又忍不住继续问,期盼能多了解下这个单纯的小太阳。
      华山太高,上下景色也是不同的,气候亦是越往下走,越是温暖。之前还是白雪茫茫,松林苍苍,现在已是青枝绿叶,换了风光。
      他们在纯阳耽搁了一下,致使下山时间有些晚,即使快马加鞭,这会儿也已经擦黑。算算路程,此去长安和天都镇都还有不短的距离,再赶路是来不及,附近也没有可以借宿的地方,趁夜行路白江秋又吃不消,几相权衡,云韶勒马:“我们可能要露宿一夜了。”
      对他的决定,白江秋当然没有意见。两人寻了附近一处避风之地,云韶将两匹马儿拴在树上。
      现在季节不算很冷,但这附近山野里大型动物不少,十分不太平,夜里还是需要火堆来保持温度和驱赶野兽,于是白江秋自告奋勇要去寻找柴火,云韶便留在此处整理营地,清理地面后他找来新鲜草料喂了马儿,又寻了点干草铺在地上,勉强也能过夜。
      不多时白江秋就抱了枯枝回来,一撒手哗啦在地上掉了一堆。他倒是会寻,这些枝丫细的都十分干燥枯脆,一折就断,粗的风干得彻底,作为炭火能燃很久,都是非常好的柴火。云韶随口夸了他两句,用随身携带的火石引燃干草,把火堆生了起来,两人坐在一边休息,还没来得及说话,云韶就听到白江秋肚子叫了响亮的一声。
      白江秋:“……”
      云韶忍笑,知他这一路劳顿,早过了饭点,又不曾修习辟谷之术,饿也很正常,就叫他去取在纯阳宫备下的干粮。
      白江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起身从马儿身上挂着的口袋中取出一张大饼,掰成两半给云韶一块。云韶本想拒绝,但白江秋一看他犹豫,就把饼硬塞到他手里非要他吃,云韶也只好谢过他,拿着饼啃起来。
      饼虽然冷了,但味道仍旧不错。云韶边吃边跟白江秋讲些琐事,待吃完后,天已经全黑了。
      “睡吧。”云韶拍拍手站起身,把有干草的地方让给他,摸摸他的头:“我去火堆对面睡。”
      白江秋看着这边整整齐齐的干草,又看了一眼对面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秀气的眉头一皱,拉住他袖子:“这怎么行,云韶师叔!”
      这季节还未彻底入秋,适合睡觉的干草太少,方才云韶寻找之时,遍寻周围也只得了不多的一些。白江秋武艺不精,这荒郊野外冷风阵阵,晚上睡觉若不垫厚一些,明早可能会风寒,所以云韶本是打算这些干草全给白江秋用,自己凑合过一晚上的。
      但白江秋坚决不同意,拉着他不许过去,说两个人挤一挤也能睡。云韶又向来难以拒绝他,只能重新整理了干草,但仍是怕他受凉,让他睡靠近火堆的一侧吧,又怕他睡觉不规矩滚到火堆里烫着。思索一下,云韶便将自己的外披脱下来,无视白江秋的反抗,给他裹在身上:“睡吧。”
      白江秋哼唧两声,到底是困了,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火堆已烧成了暖暖的炭,加之今晚气温不算低,倒也不冷。他睡得香,云韶这美人在侧,却是睡不着了,加上考虑到安全问题,决定起来守夜。
      于是云韶轻轻起身靠坐在树旁守着火,借着一点月光偷偷看白江秋。小少年睡着的样子仍是单纯可爱,无辜而不设防。
      云韶捡了根柴,把炭火拨旺了些,心想幸好自己与他同行,否则这个样子的小孩儿,怎么让人放得下心?先不说这山林中多虎豹豺狼,白江秋那点武技可能还不太够看,估计只能祈求逍遥游轻功不脚滑,就算到了长安,跟人打交道的时候真不会被骗吗?
      不对,虽然出门的时候自己看着李临风给他塞了一包银两,但他到底会用银钱吗?铜臭之物,也不知道木天晚有没有教他这些……
      他这一想,思绪就飘远了些,许多之前无暇细想、被搁置在心头的问题渐渐浮上来。
      在纯阳宫这些日子,他和李临风等人接触不少,又结合云珩话里话外的含义与白江秋无意间的提及,随便想想就能知道,一手将白江秋带大的三人绝非省油的灯。
      云珩这个江湖闻名的魔鬼自不必提,“衔月剑”李临风虽有江湖美名,但亦非善类——藏剑山庄有件事他还记着呢。木天晚为人随和好相处,但他出剑招式凌厉,剑势威压极大,必不会是等闲之辈。
      这样三个人教出来的孩子,怎么看都应该往心机深沉的阴谋家发展,结果他们竟然养了个心地善良、想法单纯的白江秋出来,实在令人费解。
      想到白江秋,云韶又忍不住侧过头看了一眼。与他之前思虑的不一样,小少年睡相极好,这睡下去半天一动不动,两手交叠放在小腹上,姿势规规矩矩,还怕滑一样,睡着了都攥着自己给他盖上的外衣。
      云韶将他看了又看,心里是说不出来的欢喜与落寞。欢喜的是白江秋对他也很亲近,几乎是不将他当外人;落寞的是他与白江秋终归不是一路人,此时同道,亦终将殊途。
      这小小少年是他在黑暗中行走多年遇到唯一的光和温暖,他不舍得放下,但更不能逐光而去——木天晚是个很聪明的人,有意无意跟他提过,白江秋虽剑术不佳,但若是一心向道,必定心境大成。
      或许这才是木天晚他们执意不让白江秋接触世间黑暗面,只愿意将温暖和美好展现在少年面前的原因。他有着最单纯也是最坚定的内心,不必受到凡俗的打扰,能够去探寻旁人难觅之道。
      无妨,云韶想,他就做这个“云韶师叔”也很好了,与李临风他们一齐护着这小孩儿,让他永远开心和快乐。
      他刚想到此处,就看见白江秋似不太习惯露天睡眠,睡得不太安稳,眉心微微皱了起来,看着像要醒。
      云韶便走过去坐在旁边,学着小时候父母的样子,在少年身上轻轻拍了几下,又握住他一只手,轻声低语:“睡吧,没事,师叔在呢。”
      许是感觉到熟悉的气息,白江秋又安静下来。这次应该是彻底睡熟了,云韶舒了口气,把他的手给掖到衣服里,守着炭火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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