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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华山细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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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茫雪林,寂静山岭。
虽然常有人来往,但因地形受限,这上山之路崎岖而又狭窄,甚至有的路边便是悬崖。偶有飞石滚落山谷,不闻其声,难探高低,令人心惊。
在万仞高峰之上,静默着一座巍峨的宫观,其间流云缠绕,仙鹤翩跹游走,远远看去,当真是如仙宫一般。
昨夜刚下的大雪,这会儿倒是放晴。雪压松枝,白茫茫一片,更衬得天空碧蓝如洗,不染尘埃,正如世人对这里的印象,是清净避世修道之所。
云韶便一边欣赏着华山景色,一边骑着马儿一路从山下行来,不疾不徐,不急不躁,一身燕云恰如青鸟,在林间缓缓飞过。
直到看见了纯阳宫的大门,他才挽了马缰,微微抬头,仔细看着这山巅上的道观。
宏伟庄严,仙气飘渺,和传言中一模一样。
这就是云珩生活快二十年的地方。
二十年前,他不得不放开了云珩的手,被送去了长歌门;二十年后,名剑大会上他终于再次遇见失踪的幼弟。时光辗转几十年,他们却依旧宛如镜像,只一个照面,就明白是失散多年的亲人。
云珩与他从里到外,实在是太像了……
“像,实在是像。”
藏剑断桥边的树下,白衣道子饶有兴趣地在他俩身边转了好几圈,先伸手拨拨对面之人的白发,又端详云韶许久,最后轻敲掌心,下了个结论:“若说你俩不是双生子,我都不会信。”
云韶抱着琴,并未和他搭话,只是紧紧盯着对面黑衣白发的道长;而白发道长亦静静看着他,眸中神色复杂难辨。
半个时辰前,他们在名剑大会上相遇;只一个照面,两人便互相认出了对方。只是论剑不容分心,当时千言万语再多,也只能等到现在才能闲叙一二。
他们找寻对方二十年,仅凭双生子的感应知道对方还活着,如今猝不及防得以相逢,云韶想说的话太多,却又无从开口。
他想过很多个找到云珩后的场景,想过云珩遭受痛苦后的样子,想过相遇后他会如何去补偿云珩,但他唯独没想过,云珩竟然白了头发。
——青年便一头雪丝,只能是经历过极大痛苦或被下毒导致的。
他当年这一放手,究竟让云珩经历了什么?
为什么当年走的偏偏是自己呢?
云韶看着他的白发,一时心如刀绞,面色十分难看。还未说出一句话,便觉得身上又开始隐隐作痛,新旧伤口都像是又被撕裂开来,血淋淋的。正想再走近一点,却一个踉跄,还是师兄江淮月迅速扶住他,才避免摔倒在地。
“哥。”还是云珩先开的口,“你……”
“不必说了。”云韶摇摇头打断他,“我……我没事,倒是你……”
你这些年,过得可好?
云韶本想这么问,可云珩的一头白发,让他什么都问不出口。
白发让他失了神,想问什么、想说什么,全然都忘了。
是他……是他对不起云珩,致云珩走到今日境地。
气氛顿时沉了下来,云珩似是想来扶着他,却又有些犹豫的样子。师兄江淮月更是不敢说什么话,只能轻轻拍着他的背给点安抚。
最后打破这沉默气氛的,还是与云珩同行的白衣道子:“我看你二人这样子,此时并不适合叙旧。这些子前尘往事,既是往事,来日方长,不如都回去想想,改日再说也无妨的。”
白衣道长笑吟吟地看着云韶,轻轻一拱手,长袖襟风:“哦,倒是忘记告诉你们我的名字,失礼了。在下‘衔月’——李临风,是他的师弟。”
衔月剑,李临风。
云韶伸手,接住从雪松树枝缝中漏下的点点阳光。
——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剑法卓绝,天资极佳,在江湖上声明流传甚广。更难得的,他还有一副让江湖无数人魂牵梦萦的好皮囊,这使得他常被人提起的不是他的剑法,而是数不完的逸闻风流事。
即使远在长歌,云韶也是听过这些故事的。
但纯阳这代弟子还有比他更出名的,那便是他的师兄,断雪。
断雪剑,恶人谷出了名的煞星,曾有人说他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恶鬼,无人敢直呼他的名字,只敢以他手中剑来称呼他。他的杀孽让绝大多数人难以接受,乃至于纯阳上下对他的名字也多是讳莫如深。
断雪凶名在外,他不是未曾听闻,可是完全没有将云珩和此人联系起来。因断雪最为人所知之处是有一头雪白发丝,且他也根本没考虑过云珩会入恶人谷。是以这足足二十年,他竟然完全不知道,这凶神恶煞的“断雪剑”,即是他小时候天真活泼的幼弟。
可叹二十年光阴辗转,从往昔天真幼童到如今一代煞星,其中波折心酸,背后难言苦楚,又有谁能知道呢?
幼时他的痛苦,只能夜深人静时讲给千岛悠悠湖水听;而云珩的痛苦,该是多半化成了山风,让这山听去了吧。
想的事情一多,云韶不免走神,久久停在山道上未曾前进,倒是显得犹豫。
其实也没什么好犹豫的,名剑大会匆匆相见,他们各有门派任务在身,不能细聊,李临风见他二人三言两语难以道尽旧事,便以自己的名义邀请他门派任务了结后前来纯阳做客,也是给他们时间想想明白该怎么叙说分别后的事情。
不得不说,李临风实在是一个做事妥帖完美,挑不出错处的人,也难怪江湖传闻中有不少人对他一见倾心。
那便来叙叙旧吧。云韶翻身下马,牵着马缰往纯阳宫走去。
云韶刚将马匹交给马夫暂且代为喂养,正想转身,忽然听见有破空之声。他转头一看,一位纯阳白衣道子正御起轻功下山,在山门时原是想脚踏房顶借个力,结果不知怎么似是脚下一滑,竟是就要从房顶直直地摔下来。
“小心!”云韶不作它想,当时便腾空而起,冲上前去,险险在半空中接住了他,稳稳当当地抱着这位学艺不精的小道士落了地。
刚落地,云韶便迅速放开他,往后退了一步——若非救人,他实是不习惯与人亲密接触。
一缕淡淡香气游离而走,似有些熟悉,但更多的还是陌生。云韶尚未想起这是何香,被他救下的小道长“呀”地一声,左手背在身后,右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对、对不起……”
云韶这才抬头看这小道士。小道士约莫十六七岁,还未完全长开的样子,面庞带着些少年的稚气,眉眼却是极为好看。更难得的,此人有着一双清澈双眼,看谁都带着天真和信任,让云韶心里微微一动。
——这眼睛,有些熟悉。
小道士站好,向他行了个礼:“我叫白江秋,刚才多谢这位侠士……”他打量了一下云韶的衣着,眼神忽然亮了起来:“诶,你是长歌门的人?你就是师叔说的那个人吗?”
云韶有些摸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师叔?你师叔是谁?”
“我师叔就是李临风呀!”提到师叔,白江秋变得有些开心。他应是与李临风关系极好,话里话外都是亲昵:“师叔上次回来就跟我说,云珩师叔失散的哥哥找到了,约莫最近上山来说说话儿。刚才我在练剑,他又说大概这会儿你已经到了,我曾听说双生子长相极为相似,但很少接触外人,所以还没见过,便想来看看,你和云珩师叔长得真的很像呢!”
少年兴奋地一口气说了一长串,简直就快要把家底都交代光了。云韶性格使然,向来喜静,身边的师父和师兄也是话少的,头一次遇到这么个话痨,简直有些难以招架。
好在少年刚说完,山门里又走过来两个人,正是李临风和云珩。白江秋见着李临风来了,又像个小鸟儿扑扇翅膀一样跑过去,扭着李临风说小话。
云珩撇了他二人在后头,先走过来,向云韶点点头,还是喊出了那个二十年未曾喊过的称呼:“哥哥。”
这一声“哥哥”出口,云韶心中郁结之气竟是顿时消散不少。他有些感慨地看着弟弟的白发,也轻轻点头:“我来了。”
李临风领着白江秋过来,朝云韶微微弯腰拱手行礼:“刚小白与我说了,他轻功的时候又差点从房顶摔下来,是你接住了他,让他免得要在床上躺些日子养伤。小孩儿学艺不精难免出丑,我就替他谢你这次出手之恩。”又似稍稍责怪一般,拍了下白江秋的头,让他到前面来与云韶见礼:“这便是你云珩师叔的兄长,长歌门‘无尘弦音’——云韶。纯阳宫与长歌门素来交好,你也可叫他一声师叔。”
小少年规规矩矩向他行礼:“白江秋,见过云韶师叔。”眼神里却还是满满的好奇和雀跃。
这个年龄还能如此单纯,他应该被保护得很好。云韶看了一眼李临风那个护犊子的架势和白江秋对他的亲近,也明白这孩子多半是李临风带着宠大的,年纪小,又少与外人接触,才养了个天真烂漫的性子。
是个有趣的孩子,云韶暗暗记下他的名字。“白江秋”,倒也是人如其名,纯白如纸,干净秋风。
几人见了面,李临风又领着他往观内走去。似想给他兄弟二人多留些交谈的机会,李临风与白江秋走在前头,却让后面的云韶和云珩并行无言。
——因为实在难说。
这二十年,说全无联系,也不全对。双生子的感应让他俩可以知道对方目前是什么情况,云韶体会到云珩这些年心境的变化,身体的痛苦,云珩也知道兄长被自己精神映射折磨得在泥沼里挣扎。到后来两人竟可以算是互相影响,终究成了差不多的人。
云珩是恶人谷的煞星,是沾满鲜血的恶鬼,他云韶何尝不是披着温文尔雅外衣的修罗呢?
只不过云珩的恶是对外,他的恶和挣扎却是全部都用在了自己身上。一身燕云下掩盖着的累累伤痕,有多少他自己也说不清,也不敢去数,这全是他精神挣扎时一下一下对自己的伤害。
刚才李临风介绍他,说的是“无尘弦音”。这是外人对他的美称,因师父希冀他虽深陷泥沼,亦要心无尘埃,才在他成年时赐字“无尘”,而他武学在长歌门本代弟子中算是巅峰者,“弦音琴”下难逢敌手,旁人才加上他的武器,一起称呼他为“无尘弦音”。
但他在长歌门有一个更为人所知的外号,只是平时没人敢叫而已。
——云疯子。
僻静院落,老松下,桌上残雪被拂去。一壶茶还冒着袅袅烟气,五个茶杯依次排开。
李临风示意云韶先坐,给五个茶杯都倒上了茶水,请云韶先取了一杯,又让云珩也取了一杯,自己才举杯缓缓道:“你兄弟二人别离已久,上次在藏剑机缘巧合重逢,难以开口叙旧,我便请你来做客。若是无要事,云韶师兄不如在纯阳住些日子,你们再慢慢讲些旧事。”
他也叫云韶为师兄,是有亲近之意。而他留云韶在纯阳,也是知道这兄弟二人均是个闷葫芦,又分别日久,一天两天难以交心,多盘桓些时候,将往事一一说开,以后也能不再如此生分。
云韶再次心中暗叹李临风的妥帖,也不推拒,点头:“也好。”
两人一齐看向云珩,都等着云珩接句话。云珩刚端着茶杯送到嘴边,顿了一下,又放下茶杯,正想开口,门外却扑进来一只小雀儿,一阵旋风似的飞到李临风身边,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师叔!我来啦!!”
李临风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伸手摸了摸白江秋的头,起身向与白江秋同行而来的人见礼:“天晚师兄好。”
走进来的这位纯阳道子约莫四十多岁,发丝掺白,却仍是神采依旧。他向李临风和云珩点头道:“小秋儿刚回去就吵着要来看云珩师叔的哥哥,这顽皮孩子,都是被惯坏了……想必这就是师弟说过的长歌门‘无尘弦音’、云珩师弟的兄长了?”
他微笑着看向云韶,那有些熟悉的面容却引得云韶一怔。
云韶细微的眼神变化自然没逃过李临风的眼睛,他有些惊讶,向云韶问道:“云韶师兄竟是与天晚师兄相识的?”
云韶起身,微微皱着眉。确实熟悉,应是见过,但他极少走出长歌门,只能仔细思考是在何处见过此人。而木天晚亦打量他半天,忽想起来似的,轻轻一拍掌:“这气质……你是不是当初在扬州,跟着江淮月的那个孩子?”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却都转到了白江秋身上。
刚从李临风袖子里掏出糖葫芦的白江秋一愣:“都看我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