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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唐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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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家是南溪最有名的大户人家,如今已被官府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的水泄不通。
唐氏当家名曰志华,是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男人,一张国字脸四四方方,如今正立于门口与县令攀谈甚欢。
见姜子郎,显然大吃一惊,忙转身作楫:“姜宗主,数年未见......”
“唐家主不必客套。 ”
“不知哪里的风把您吹来了?”
“......”
“你家的。”姜子郎简洁无比。
一旁的县令见此情形便觉不好待下去,施了一礼便欲带人离开。
苏恨晚见他们从府里抬出一具尸体,戳了戳姜子郎。
姜子郎神会,问唐志华,“这尸体是?”
“说来话长。”唐志华见其动作,这才注意到姜子郎边上立着的人,“姜宗主身旁的这位公子是?”
“鄙姓苏,一介儒生。”苏恨晚生怕他扯到别处,“唐家主,这尸体如何讲来呢?”
“二位有所不知,这尸体乃是今日掘了本家坟的贼人。”说罢,唐志华眼中愠火又盛。
苏恨晚有“诧怒”之色:“竟有如此丧尽天良之徒。”却瞥见姜子郎正看着他抿唇忍笑。
唐志华太息一声:“是啊,可惜还未及拷问就自己服毒而死。”
“官府可有调查出那人身份?”
唐志华杵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官府确是调查出了一些名堂,可是命我万万不可声张。”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既然姜宗主也是江湖人,应该无妨。两位里屋请吧。”
说罢做了请的手势。
苏恨晚和姜子郎相觑一眼。
进入厅堂,唐志华命下人给刚坐定的两人沏了杯茶,便挥手示意他退下。
“刚刚说的盗墓贼,并非普通百姓,而是出自江湖上的名门大派。”
“多大?”姜子郎追问。
唐志华略有深意地看了眼姜子郎:“应该和姜宗主的崆涧宗可以齐名。”
“卧云?”姜子郎蹙眉。
四年前,江湖上一直视武当派,崆涧宗和八卦门三教为首。但随着讨魔一役的终结,八卦门门主胡炎天也相继仙逝。胡炎天前脚一蹬很容易,可生后之事却十分难办,两位首席弟子竟无人愿意继承掌事之位,八卦门就此群龙无首。这八卦门一倒下,素有“一杆拂尘清乱世”的卧云宗便名正言顺地取而代之,成了继武当和崆涧后的第三大派。
“江湖事志华向来是不甚了解的,刚刚也只是依官府所言如实告之。”唐志华急于撇清。
苏恨晚刚想开口问可有证物,但闻一声巨响,紧接着就见窗外火光冲天,惊叫声哭喊声不绝于耳。
苏恨晚和姜子郎赶至后院,眼前是漫天火光,女眷下人四下逃窜,台翻柱倒,乱作一团。
见一个吓得面无血色的仆人跌跌撞撞地往他们这处来,姜子郎立刻揪住问:“怎么回事?”
“鬼啊!鬼从坟里爬出来了!”那仆人一扯袖子又急急往外跑,力气之大,竟然让姜子郎不慎脱手,当即施展提纵术就往祖坟那头去。
因为以前到访过唐家的缘故,姜子郎轻车熟路地就找到了唐家祖坟,果真见墓碑东倒西歪,墓上方的土地裂开了十来处三尺宽的口子,好似坟里有什么东西钻了出来。
姜子郎眉头画“川”:“是有人掘尸?”
苏恨晚看着姜子郎背后飞扑而来的走尸冷静道:“恐怕不是。”
话音未落,就见那走尸的脑袋“咕咚”一下掉在地上,转了两圈撞到了苏恨晚的脚边。
苏恨晚蹲下身仔细端详起这颗腐烂的人头,见它脖颈处的切口十分光洁,可知方才姜子郎劈下头颅的那一掌很是凌厉,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姜子郎恍得想起什么:“应该还有十来具才对。”
苏恨晚起身,瞳仁已经被火光染成了赤色:“应该是入唐府内了。”
还未等细想,厅堂里又传来唐志华撕心裂肺的叫喊。
唐志华之前被忽然传来的火光和尖叫声吓得呆若木鸡,半晌见苏恨晚和姜子郎已然离去,方才回过神来。
可还未等踏出门槛,就听见“咕咚”一声,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从窗户掉进了室内。唐志华转身一瞧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只见目光所及之处,一个黑压压的人影四肢展开支在地上,正向他这处迅速蠕动。
唐志华哪里见过这等可怖之景,顷刻跌坐在地,双手撑地,身体颤抖着向后挪去。
“别过来......别过来啊!”
那具尸体却比他快了数倍,以蜘蛛般得畸态一眨眼就爬行至他面前,白色的眼球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人。
近乎脸贴脸的距离,唐志华发出一声怪叫。
“唐、唐光耀......”声音颤抖得连自己都听不真切。
尸体一怔,但又立即狰狞地张开大口向唐志华咬去。
唐志华心中凄凉,他下意识地闭紧眼睛。
预想中的疼痛却迟迟未达。
姜子郎伫在那尸体背后,长剑出鞘,气贯长虹的一剑贯穿了它的喉咙。
月光下沉,照的那剑更是银光闪闪,冷若寒星,周身寒气咄人,锋芒毕露。
“好剑。”苏恨晚羡煞。
姜子郎衣褶微微蜷起,眉心那一点红痣尽显妖冶,似月下谪仙。
“阿晚,我是不是很帅。”姜子郎依旧维持着“仙人”之姿。
“可你把人家的先祖扎了个窟窿。”
“你见过遍地爬还满脑子想咬人的先祖么?”
“那也是先祖。”
说话间那尸体震了震,明显还未死透。
苏恨晚见状疾走到尸体跟前一手扼住它的下颚,一手往它口中探了探,捏出一粒黑色的药丸。尸体这才彻底放弃挣扎。
“尸丹?”姜子郎眉蹙得更紧。
苏恨晚觉得刚刚碰到尸体的手十分粘腻,煞是恶心。他灵光一动,赶紧丢了尸丹给姜子郎扶起唐志华,顺带着把手往他衣服上抹了数个来回:“唐家主刚刚喊得是谁的名字?唐光耀?”
此时唐志华哪里还顾得自家先祖的尸首被姜子郎扎了个窟窿?他顺了好一会气才颤声道:“是家父。可家父尸体为何......”
“是有人在其口中放入了尸丹。尸丹是极阴之物,若没有饲养者的操控,但闻丁点生气就会发作,催动载体攻击活物,类于僵尸。”苏恨晚解释道,“那死去的盗墓贼恐怕并非单纯觊觎葬品。”
话音方落,又见数十具走尸从东、西厢房的位置朝堂里来,身后是一片残肢断臂,血肉模糊。
唐志华一看之下吓得又跌回墙隅,手紧紧攥住苏恨晚的裙裾。
姜子郎反应极快,箭步上前,寒剑一挥直接斩下了为首者的头颅,翻身一跃就扎进密密麻麻的尸堆中。苏恨晚暗暗心惊,走尸不比常人,力量惊奇不说,若非斩首或者取出尸丹就算千刀万剐也依然有极强的行动力,姜子郎以一挡十虽不成问题,但难保不会擦着碰着。
刚这样想到,竟是一语成谶。
姜子郎一剑斩向迎面而来的三只走尸,谁知它们不躲不闪,见手臂被剑锋劈断,当即换抓为咬,前仆后继地扑向姜子郎。
正打斗激烈,姜子郎身后猛地窜出一只手,虽说是手却是指甲极长,锐如利爪,狠狠朝姜子郎肩上薅去。
月光照在那只锐爪上泛起惨白的光,眼看已是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那只手爪锋一偏,抓向别处。
姜子郎看得清楚,是一颗石子似的东西极快地击中了那只利爪,才使得势头错开。
接着又是几道劲风,离姜子郎最近的几具走尸也被纷纷打中了四肢关节,相继躺倒。姜子郎回头朝苏恨晚看去,见他左手正颠着几粒黑乎乎的东西,仔细一看,竟是棋子。
姜子郎叹道:“阿晚倒真是个雅人。”
“崆涧那个荒芜之地除了让我棋艺精进外,也没教会我别的。”苏恨晚又朝他身后掷出数枚,随即传来重物倒地之声。
姜子郎失笑:“那你以后可得天天带着极重的棋篓子。”
苏恨晚冷眼道:“若非我天天带着极重的棋篓子,你现在已是尸毒入体,不省人事了。”
姜子郎走向躺在地上不断挣扎的走尸,反手握剑一一割断它们的脖颈,边割边娇羞道:“阿晚果真舍不得我。”
苏恨晚只觉一阵恶寒。
其实以姜子郎的武功怎会不知身后之袭,不过是他不想避罢了。
不避自己也不会受伤,这是他的自负。或者说,他渴望的自负。
而苏恨晚无疑把他这种自负之焰煽得更旺了。
“所以那盗墓贼其实是想在唐家祖坟养尸?”苏恨晚颦眉。
姜子郎面色一凝,望向依旧畏畏缩缩的唐志华:“说那挖坟的是卧云弟子,可有证据?”
“那,那人服毒前曾试图悄悄吞下一块青底白纹的布料,亏得看守眼尖先一步抢下,细看下确是卧云的眉勒,”唐志华想了许久才结巴道,“那条眉勒还黯黯发黄。”
“多半栽赃嫁祸。”姜子郎提剑入鞘。
“素闻卧云弟子眉勒从不离身,若布料发黄,则是有些年头了,怕是难以造假。可单凭一条眉勒结案只怕太过绵薄。”苏恨晚沉吟道,“但若卧云宗真有养尸之举,卧云高层绝脱不了干系。尸丹炼制之难炼百成一,绝非一个区区在卧云宗修习了几年的弟子所能炼制,背后定需要强大的经济支持。”
“栽赃嫁祸。”姜子郎见苏恨晚分析得有条有理,愈发秉承自己的观点。
又过半个时辰,唐志华才渐渐从惊吓中稍稍缓过来,下人也陆陆续续开始清扫现场。
姜子郎和苏恨晚见天色不早,走尸又已除尽,寒暄了两句就欲告辞。
“二位今日救我性命,大恩铭于心,就不言谢了。以后二位若有用得着唐家的地方,唐某自然鼎力相助。”唐志华已是恢复家主风貌,“夜也深了,二位留宿一晚可好?”
苏恨晚和姜子郎婉拒,表示已有落脚之所。
唐志华也就不强留。
回客栈的路上,苏恨晚提议明日前往卧云时潜入查探一番。
姜子郎道养尸是大事,若是真有所成,到时必引来滔天灾祸,随即点头附和。
已是子时,街边的商铺早早打烊,夜风袭过两旁的扶桑,显得格外冷清。
“姜子郎,你的那把剑,可有名字?”苏恨晚心绪漫天,随口一问。
“名曰不渡。”姜子郎也随口一答。
不渡?
苏恨晚觉得这个词似曾相识,却一时三刻想不起哪里听过。
似是件遥远的往事。
姜子郎也不言,任由他一人搜脑刮肚。
是夜,苏恨晚梦回崆涧。
崆涧宗的后山上有一茅屋,屋后落一小院,院旁藏一溪,溪中养花鲮。
他正惊奇,却见有一小儿正临溪捞鱼。那小孩唯恐自己掉下去,于是斜着身子一手抓住桃枝,一手撸起袖子向水中胡乱抓去。
苏恨晚心想这么个抓法怕是天黑都捞不着一条,当即向他走去。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小儿闻身后有人语,不禁回顾,眉间那点朱砂清晰可见。
苏恨晚不由一怔,那孩子竟是小姜子郎。
小姜子郎也不怕生,水灵灵的眼睛望向身后人:“可是子郎没有网。”
说罢,红扑扑的小脸低了下去。
苏恨晚最看不得小孩这般,依稀记得那茅屋里虽然没网,但应该有两根桃木削成的鱼叉。如果这里和十多年前毫发不爽。
入茅屋,果真有两根鱼叉悬在墙头,苏恨晚伸手抱下,无意间瞥见靠窗的桌上有一叠写满字的宣纸,旁边砚台里的墨水尚未干涸,毛笔滚落在地上款下一道黑印。
他走近些看,那纸上的密密麻麻皆是誊抄的佛经。
佛经?
苏恨晚心下不由冒出“不渡”二字。
屋外传来“扑通”一声,好像有什么重物坠入了溪中。苏恨晚忙扔下鱼叉奔向溪边,可哪里还有小姜子郎的影子?仔细一看,才发现溪中两只小手露在水外不断挣扎。苏恨晚哪敢大意,施展轻功就抓向那手,谁知毫厘之差,小手已经完全沉入水下。眼看扑了个空,心下大叫不好。
“姜子郎!”当即一跃入水。
苏恨晚不精通水性,即刻一口水向他灌来,接着又是第二口,第三口。他四下寻觅小姜子郎的身影却奈何水流湍急看不真切。
窒息感朝他四面八方涌来,脑中又毫无防备地生出“不渡”这个词。
茅屋,小溪,砚台,毛笔,佛经。一一在他脑海中闪过。
眼前波光灵动,水上之景扭曲混沌,一切都熟谙非常。
不渡到底是......
心骤然一紧,苏恨晚猛地睁开眼睛。
却是在客栈的床榻上。
一枕华胥。却无比真实。
所谓不渡,那把剑的名字。他终于记起来了。
苏恨晚想往旁边挪一挪,却被什么东西敷住了手脚,一看之下竟是姜子郎的胳膊和腿。
所以就算定了两间房最终也会苟在一处。
苏恨晚望着姜子郎好看的眉眼,不禁忆起梦中那个粉嫩嫩的小姜子郎。
其实仔细想来如今的姜子郎和从前还是崆涧首席的姜子郎生了些许不同。十年前的姜子郎放浪形骸,生性顽劣,虽同样与苏恨晚关系无间,却绝做不出喂他吃饭,与他同睡之举。
简直就是,如胶似漆。
苏恨晚为这个第一时间蹦出的词所惊。
却奇妙得不惧。
那日在鹿钟山他对自己说的话依旧绕于心间。
“阿晚。”姜子郎忽然把他搂得紧了紧,“去哪。”
苏恨晚本可以一脚把他踹下去,理直气壮地告诉他自己去哪与你何干。
或者说在溯源“不渡”这词之前,他都可以理直气壮地如此讲。
如今却束手束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