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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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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凤这一倒下,便足足昏睡了三个昼夜,不提丹朱如何心乱如麻,似热锅上的蚂蚁般时时催促歧黄仙官诊治,就连鎏英也随侍在侧,强忍着担忧替他奔忙,他这一病,引得十方天将惊疑不定,议论纷纷,连天帝浩大的登基大典都顺势延后。
外界嘈杂的响动旭凤一概不知,他只觉自己浑浑噩噩,似徘徊在一处广骜无垠的星空之中,墨色无尽帘布上,是无数闪闪烁烁,亘古不变的星辰,胸口像是破了一个大洞,有什么从里面散逸开来,细碎的飘落在虚空之中。
他低头望去,却是一幕幕往日深藏于记忆中的景:有自己年少时高高兴兴去找叔父要话本,随后对话本大家的著作推崇不已;有自己偷偷溜到凡间,好奇的去看写出那样绝妙本子的是谁,却看见了一个清风明月般的公子,心思攒动:有自己想要与锦觅解除婚约,听闻锦觅有了心上人,不免暗自窃喜跟随而去,却见船上两人郎情妾意,自己黯然神伤……
那一出出画面在虚空之中骤然印出,又如泡沫一般消逝,当真是浮电幻影,那历历往事终不过一场大梦,随着那个人的死去,又痛彻心扉的忆起,旭凤不由自主的捂住了眼睛,可眼泪却于指缝间无休无止的流淌。
忽有风声渐起,一抹红影自身后而来,一对纤长的手臂顺势拥住了那颤抖的身躯,旭凤茫然的睁开了眼,却听见耳边有人轻轻的道:“你悔了,是么?”那声音柔软俏丽,带着一点若有若无花腔的尾音,就像是将戏词含在口中似得。
旭凤一怔,应声放下手臂,窸窸窣窣,身后又贴上来一个与自己分毫无差的身躯,带着几许若有似无的荷香,那人叹了口气,将环绕的手掌握了握,又叫道:“你便是我,我便是你,你心中想的,我都明白。”那脸庞一抬,却正是生于凡间的凤歌模样。
说来也奇,旭凤当年凤凰涅槃,于不归山落难,此后恍如初生,被戏班的人娇宠着长大,由此又诞生了一个意识,与沉睡于识海深处的本源互不相干,后来遇见祸端,又误会润玉负心离去,一时积郁难解,顿时解开了识海的封印,放出了原有的那抹神识。
仇恨满怀的旭凤看那灵识实在柔弱不堪,初初想要吞噬一空,以弥补神魂的缺损,奈何他想了一刻,还是丢开了手,神魂固原需要耗费很长的时间和精力,那会他的目标都在如何尽快获得与天庭相匹敌的地位,又怎能在这上面空耗时机。
如今大战之中心神震荡,意识回到识海深处,却恰恰又与自己的半身重逢,旭凤呆了呆,半晌才道:“悔了又如何,不悔又如何?有些事,终究还是回不去了。”说出那一句话,不知怎的,心中郁结的块垒顿如春风化雪一般,缓缓消逝。
凤歌叹了一口气,想要再说些什么,可终究没有再说话,只是环拥的手臂越来越紧,有点点光晕自身上飘起,那袭红衣渐渐的,渐渐的淡去,整个人化作一条小小的星带环绕着旭凤,随后那些细小的光点像是发现了什么似得,一窝蜂往呆站着的人身上钻去。
旭凤身上金光不停闪烁,此起彼伏,那有些虚幻的身影也渐渐凝实,两魂终于合二为一,他茫然的望向天空,那里忽然自宙宇尽头射出一抹天光,如此的耀眼夺目,渐渐笼罩了全身,黑色星空似雾气般缓缓消散,依稀能够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唤:“凤娃,快醒醒!”
旭凤应声睁开眼,只觉浑身沉重的像是被那巨石碾压过一般,又酸又疼,眼帘一张,却是丹朱那张少年面容当前,一双明眸却红通通的宛如兔子,见他醒来忙不迭的叫道:“太好了!凤娃,你可知这三日叔父真是操碎了心。”
他一面说一面还抹着不知几时又流出的眼泪,却不防旁边一缕香风袭来,鎏英不由分说的挤开了丹朱,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药碗,急急的递到旭凤面前叫道:“凤兄,你醒了真是太好了!我就说凤兄福大命大,怎会有事?”说罢还狠狠的瞪了一眼丹朱,似是嫌他碍事。
旭凤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撑起身子,在丹朱的帮助下靠在那大大的迎枕上,接过药碗,装作不经意的道:“我自己来就好,对了,我睡下的这些时日,天庭魔界可安好?”他本是随口一问,谁知鎏英突然噗嗤一笑,捂着嘴叫道:“凤兄你不知道,近日天庭发生了件稀奇事。”
丹朱神色一肃,便要开口阻止,怎奈那鎏英怎会放过这样一个好机会,早接着说道:“凤兄,你那表妹昨夜被人发现与破军鬼混,可是一桩大大的丑闻……”话音未落,她见丹朱不停朝着自己使着眼色,又不开心的叫着:“怎么?她自己不检点,做下丑事,还不让人说了不成?”
旭凤吃了一惊,虽说有意撮合穗禾与破军,收服天将势力,可表妹穗禾一向是以做天后为目的,怎会在自己病中急不可耐的与破军在一起,其中必然有诈,他看了一眼忧心忡忡的丹朱,又瞥了一眼神采飞扬、兴高采烈的鎏英,忽而开口叫道:“你们出去,我先静一静。”
丹朱不疑有他,还是盯着他将疗伤的药喝完,才拽着不情不愿的鎏英离去,旭凤见他们款款离开,忙不迭的看向手腕,发觉簌离还在,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原来那日大战,他草草将罪魁收入袖中,后来病体支离,觉察不对忙把人挪入随身携带的一处法宝。
那法宝名为火灵珠,是母神荼姚向来不离身之物,他自苏醒后,便去不归山取出那金丝襁褓,破除了障眼法,环于腕上充作纪念,那物火气充足,身为水系的簌离身处其中,恰如堕入炼狱般烧灼一般的疼,此人罪大恶极,又岂能轻易放过,必要千刀万剐,受尽折磨,才能释怀。
旭凤目光闪闪,忽而低声念了个诀,身形瞬间在原地消失,几度风驰电掣,片刻之后,却在一处茫茫雪山停驻,那冰天雪地又居于无尽虚空之中的毗婆底狱,便在此处,他甫一亮明身份,那看守的狱卒连忙上前寒暄,态度恭敬不已。
即便身处这荒僻又杳无人烟的毗婆底狱,那些狱卒的消息也是灵通的很,又怎能错过在新任天帝面前刷好感的机会,旭凤拧着眉,唤他们打开一处秘牢,在里头呆了一刻,随后出来便吩咐诸人,里面扣押着一个天庭重犯,除了送食水之外,等闲不得探视。
众人见旭凤言之凿凿,上位者威慑扑面而来,哪能不唯唯诺诺的答应,即便再有多少蠢蠢欲动的好奇心,也在思及这位天帝手段的时刻瞬间化为乌有。旭凤处理了簌离,又急急奔回自己的宫殿,他这一去一返,因路程遥遥,却也足足耗费了半日光景。
等到施施然踏入熟悉的宫殿,却见丹朱正绕着那颗枯死的凤凰木团团转,一见他归来立刻扑了过来,大声道:“凤娃,你去了哪里?穗禾正要找你做主呢……”话音未落,一道急剧的流光自殿内冲出,将身一转,化作白裳凌乱略有些憔悴的穗禾。
只是原先骄傲的神色却被哀婉无助取代,穗禾看着面前醒来的表哥,珠泪滚滚而下,哽咽难当,想要张口叫表哥替自己教训那个登徒子,可话到嘴边,却羞愧无语,只用那双泪眼望着,凄楚万分,这事也是她心急,才着了人家的道。
那日旭凤忽然昏迷,她唬得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歧黄仙官说魔尊气息趋于稳定,神魂逐渐强劲,恢复在望,她一时高兴,看见破军便多说了两句,谁知破军却称旭凤即将登基,那些天庭的老神仙都在劝说着册封天后之事,提出了不少人选,其中据闻魔界卞城公主呼声最高。
只因旭凤在魔界就任魔尊一途之中,卞城王及卞城公主出力甚多,且天魔大战之中,公主有勇有谋,又处理战场善后事项,众人看在眼中,都认为这人品才干堪配魔尊。穗禾一听气得七窍生烟,便不管不顾的要找那些人讨说法,谁知破军又道那些人正巧在自己的居所,不如随他走一遭。
气头上的穗禾那一刻就像是油脂迷了心,一门心思要去替自己解说几句,怎料甫一进门便闻见一股奇异的香气,搅得人浑身酥麻,眼前朦朦胧胧的,却像是表哥当前,正一袭婚服朝着自己微笑而来,她不免迷迷糊糊的,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以为愿望达成,娇笑着迎上。
后来发生的事体就像是一场噩梦,她在女人的惊叫声中醒来,看见的却是最让人无地自容的一幕,而她也受不了这样可怕的现实,急急忙忙的穿好衣服就来找表哥做主。想到那奇怪的香气,穗禾抬起头,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道:“表哥,我是中了别人的算计……我……”
颤巍巍的声音在看见对方沉默的目光时骤然停顿,旭凤在心头微微叹了口气,他早知晓穗禾性烈如火,有时候却也冲动易怒,容易被有心人设计,如今木已成舟,还能如何,他挥了挥手,止住了穗禾接下来的话语,低声道:“表妹,事已至此,我会尽快为你和破军赐婚。”
他瞥了一眼惶恐的睁大了眼的穗禾,又道:“这天庭从来都没有秘密可言,你来求我,如今已经晚了,破军忠诚稳重,虽品行有瑕,对你却是不错,你先回鸟族,我叫他择日来迎娶罢。”话语一毕,他也不顾穗禾听着呆若木鸡,魂不守舍的模样,自顾自的往殿内行去。
“表哥!你明知我对你的一片心意,表哥!表哥……”穗禾终于大哭出声,身体支撑不住的倒下,萎顿于地,目送着那抹自小爱慕的影子越走越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丹朱摇摇头,也脚步一抬,随着旭凤离去,遥远的天幕下看去,只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在空荡荡的庭院之中,却是那样的凄凉。
……
旭凤醒来,对于天庭而言是件激动人心的大事,而对于魔界而言也极为重要,只是就任天帝之后,连发的几道命令却叫众人猜测不透:一是为破军和鸟族族长穗禾赐婚,同时迁天将破军为廉泊星君兼破军上仙,明升暗降,又将贪狼星君补位天将;
二是赠予魔界大长老一个封印得严严实实的盒子,原本畅快满怀的大长老打开盒子之后却是脸色突变,随后失去了下落,后又被天帝以叛乱的罪名追捕,处决于大荒之地;三是当年参与叛乱之事的魔军和噗嗤君彦佑也被一一处罚,不是于临渊台剥去修为打入凡尘,便是囚于毗婆底狱受九霄神雷击身之苦。
虽然那噗嗤君辩解说一切事由听从干娘差遣,自己只是从犯而已,可那最最要紧的人犯簌离自彦佑洞府之中逃离后便杳无踪迹,自此于六界之中消失;四是上元仙子邝露因刺杀天帝之罪被施与重罚,因父亲太巳献阵图的功劳才免于一死,剥去修为打落凡间,生生世世只能做一介凡人,其父太巳功过相抵,不升不降。
天帝在位期间,后宫空空,既无天后,也无天妃,一心扑于政事,唯一诸仙推举的天后人选卞城公主鎏英也被其授予魔尊之职,鎏英纠缠数千年,见天帝从未回应自己的痴心,终于心灰意冷,一心一意治理魔界,后又统领族人开疆辟土,终成赫赫有名的魔界女王。
时光荏苒,转眼又是数万年,旭凤近来只觉头疼疲乏,越发倦怠不堪,细细算来,却是自己寿命将尽,原来天人虽相较凡人寿命很长,可感于天道,也会有天人五衰之态,待五感渐渐缺失后,神魂俱散,归于鸿蒙紫气,化作宇宙最初之源。
他原本便死过一回,虽凤凰一族有涅槃之能,且母神也将一身凤凰精元赠予,可后来又中了钩吻之毒,被封印于左臂时时发作,发作时冰霜覆面,浑身精血化作冰雪,冷入骨髓,歧黄仙官曾经提议不如切去左臂病根,以仙术幻化使用,他却只摇着头不愿意。
凤凰天生骄傲,若为了苟且偷生,断去自己的一臂,那是万万不能做的,他婉拒了歧黄仙官的提议,渐渐的那毒慢慢侵入心脉,却将天人五衰的境界提前了不少,好在他早早让丹朱于父帝族群之中,寻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儿明钰充为储君,诸仙鼓噪一时,却也无奈的接受。
正想着,批阅奏折的手指忽然一颤,竟不受控制的抖动起来,笔上的朱砂落在帛书上,却像是触目惊心的血迹,旭凤微微闭了闭目,方才那一瞬,渺渺之中像是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无形无色,无神无识,终于大限将至了。
他喘了口气,抖着手唤来了丹朱,又写下了传位的诏旨,盖上天帝玺印,与印玺一起交由叔父收好,随后又书信一封,留于魔尊鎏英,不顾丹朱欲言又止和通红的眼眶,朗声笑道:“叔父莫忘了旭凤托付的事,我走了。”一甩袍袖,竟飘飘摇摇的离开了九霄云殿。
丹朱托着那两样至关重要的东西,怔怔的看着旭凤离去的背影,眼泪不停的往下流,侄儿这些年来的艰辛他也看在眼里,如今将诸事托付,竟像是一去不返的姿态,他心中难过,越发哽咽起来,那哭声听在旭凤的耳中,只让那脚步稍稍顿了顿,随后却大踏步的向前走去。
再一次的来到凡间,早已是沧海桑田,原先的那些人随着皇朝变幻,日升西落,早就于天机转轮上不知走了几遭,换了几批,旭凤兴致勃勃的在茶馆里喝了一回茶,听说书人说了一回书,去戏院里看了一回戏,感慨了两句如今的戏码没有当初的好看。
最后身形一晃,化作一只流光溢彩的凤凰向着不归山飞去,有孩童看见了高兴的叫道:“娘,凤凰,是凤凰啊!”街上的众人惊奇的抬起头来指指点点,旭凤一鼓作气的飞着,飞到了那个熟悉的地方,不归山依旧黯然,只是草木葱郁,早就淹没了进山的路。
他落了地,一步一步的在草丛中走着,越过了越发高耸入云的密林,来到了一处废墟之前,说来也奇,这个地方兴许是沾染了一些仙灵之气,那破败的速度比凡间慢了许多,如今已过去了数万年之久,可被焚毁一空的府邸看起来也不过像是过了百年而已。
门头上高悬着刻印“逍遥居”三个大字的匾额早已风化,踏入门槛,原栽有无数芙蕖的碧池早已干涸,露出光秃秃的河床,四处野草婆娑,残垣断壁,和斑驳的蛛网交织着,几乎看不出原先那样飞椽雕栋、小桥流水的模样。
旭凤低头笑了笑,指尖一点,一身银白的天帝服饰便化作了往日的红裳,摇摇欲坠的大门忽而缓缓关上,一道红影在空空的庭院中旋转,水袖翻飞,兰花指轻拿,眉梢眼角,俱是春意,一段藏于心间许久的曲子又自薄薄的唇间溢出: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四周逐渐热意蒸腾,有无数金色的火焰自那身红衣上散逸而出,一簇簇落到了廊前,落到了池中,落到了小桥,落到了门口,火苗翻涌而上,于绮丽的歌声中将一切掩埋,这一曲游园惊梦,终于又唱到了终点,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火光熊熊,金燕纷飞,无数的鸟雀乌压压的自天宇飞来,聚在远处密林中的树枝上,为这世间绝无仅有的凤凰陨落送别,曲声唱到最后,忽而引声高亢,穿梭入云,后曳然而止,鸟雀们惊了一惊,纷纷扑簌簌的离去,铺天盖地,成为一个一个小小的影子。
旭凤的意识早已模糊不清,恍惚间眼前的废墟于烈火之中骤然化作了往昔的模样,那高高扬起的飞椽,飞椽下伶仃作响的风铃,还有坐在廊下抚着琴,望过来含笑的纤秀身影,那个影子一身宽袍大袖,满头乌丝以发带松松挽起,正微笑着放下手中的琴,慢慢的踱步走来。
“哥……如果有来生,我一定……”簌簌两点,那是久违的眼泪,落在红色的衣襟上,就像是心头呕出的血渍,旭凤微笑着抬起头,转身迎上……那一日火光冲天,将那废墟烧成一片白地,而不归山又一次出现红霞漫天的奇景,也让城中的人讨论了许久。
他们从来不知道,有一只凤凰曾经在这里涅槃重生,也在这里孤独又满足的死去,更不知道这一只凤凰有过那样浓烈至极的爱,那样辗转一生都无法忘怀的爱,旧时光岿然不灭,却在记忆中永存,爱,从来就是无法揣测,十分无常的东西。
游园惊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