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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厚冰无裂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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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趴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盯着檐上冰棱。
今早苑妃过来看她,给她宫中置了好些东西,见她手指素净,又拉着少女染了一手绛色蔻丹。
漂亮是漂亮,就是十指缠着布条,弄得吃杏仁也不方便。
她叹了口气,放下手中坚果。听见侍女脚步声时,头也没回地问:
“有动静?”
“回殿下。太子午膳后又去长冀宫找九殿下了。”
“他们说些什么?”
“太子约九殿下去东宫商量事务,九殿下没去。”
姜青渝回头:“为何?”
“说是……”侍女小心躬了躬身子,“他的玉佩找不到了。”
少女嗤笑出声:“玉佩?”
“是。”
“玉佩掉了差人去找不就好了。”姜青渝下了坐榻,“他那块玉佩,谁捡到了敢私吞?”
“奴婢也觉得这一点奇怪。要继续帮您盯着么?”
“不用了。”姜青渝摆手,“傻弟弟始终是傻弟弟,再瞧也瞧不出什么花样的。”
*** ***
“是茵妃送你那块独山重明玉?”姜辩昃也惊了一惊,确认道,“全天下只有你和小八一人一块的那个?”
姜朝奕硬着头皮点点头。
“那是多重要的东西!!怎么现在还没找到?要不要我加派人手,再帮你四处看看?”
姜朝奕咽了一口唾沫,忙推拒道:“不用了不用了!!应该……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了。”
姜辩昃担忧打量他几眼,语气稍缓:“那你先找找看?若需我帮忙,千万要说。”
“嗯。”姜朝奕刚要松一口气,又听姜辩昃奇怪道:“不过,如此重要的玉佩,朝奕你怎会轻易弄丢?”
少年干笑了几声:“这个嘛……”
那日姜朝奕对进书房之后的事并无印象,只记得自己醒来时紧紧抓着司寒衣袖,低头一看,腰间那块独山重明玉佩也不见了。
起初姜朝奕以为是面前玄衣男子偷拿了他的玉佩,可转念一想,这重明玉佩是天下唯二的,不管被谁偷去,拿出来一看,大家都清楚这是澧国皇室的东西,因此万不会有人打这玉佩的主意。
既不是男子偷的,玉佩又确实不见了,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姜朝奕自己曾经将玉佩解下来过。
他回忆起那时自己刻意抓着司寒袖子,应当是失忆前的他,出于某种目的,将玉佩偷偷放进了司寒的袖子里。
寻常人发现这独山重明玉被人藏到自己身上,心中必然捉摸不定,诚惶诚恐,想尽办法都要将玉佩脱手。
可这几日姜朝奕派人去打探玉佩的消息,却一无所获。述都城中叫司寒这名字的人,外形又对不上。难不成……这“司寒”,真是那位冬神司寒?
*** ***
“殿下,今日不背书了么?”
翌日一早,姜朝奕就命人打扫了书房,煞有介事在房中燃起龙诞香。侍女整理完正要出去时,发现九皇子并未碰书,倒是拿出了笔墨,在子邑纸上画着什么。
“背着呢。”姜朝奕又沾了点墨,提笔朝纸上晃去,“前篇已背熟了,正在默写。”
侍女好奇望去,只见九殿下涂字如斗折蛇行,写的什么自是看不出的。若再泼些颜色,混幅山水画或许可行。
侍女不敢吱声,小心掩好门出去了。
姜朝奕默写完一段,抬眼寻视房内,除他之外再无他人。
他复又低下头去。
到了这天下午,司寒还是没有来。姜朝奕书已大致背熟了,屋内龙诞香气久久不散,姜朝奕觉得有些闷,敞了门窗透气。
木窗棂一声轻拍,玄色身影出现在房中,缓缓朝他走来。
少年忙将刚打开的门合上了,回首时见司寒立于他身后,手里正握着那块独山重明玉,淡淡道:
“玉佩还你。”
依旧是覆雪裹霜的好看眉眼,只是那神情沉闷了些。
姜朝奕开口,有意揶揄:
“别呀。这几日不是揣得好好的么?”
司寒垂着眼想了想,明白过来姜朝奕什么意思。神少有动手更衣时候,因而他也是直到今日才发觉。
“……失礼了。”他说。
少年笑了一笑,也不再为难他。接过玉佩时,只觉一阵清浅寒香覆鼻,冲散了那龙诞香腻人味道。
司寒还了东西,转身便走。
姜朝奕正要出声,眼前忽地一阵白光眩目,光晕淡去后,玄衣男子先前所站之地只余几朵结晶飘落。
它们被窗缝溜进的风吹歪,在屋中打了一个旋,终落于地,点出极小极小的水渍。
姜朝奕垂眼看那水渍被室内温度逐渐蒸发,须臾殆尽。
他复又坐回去,背他的古文。
*** ***
近日九皇子殿下课业辛苦,长冀宫人人看着眼里,都不去惊扰他。
晚些时候,小侍女推门进来换茶时,见几张堆满字的子邑纸被吹落在地上,九殿下已停了笔,把玩着手中光洁玉佩。
小侍女认出,那是茵妃给九殿下的玉佩。这几日殿下被关得憋闷,定是想母妃了罢。
*** ***
“乐以治内而为同,礼以修外而为异;同则和亲,异则畏敬;和亲则无怨,畏敬则不争……”
“过。”先生背过手去。
姜朝奕松了一口气,又听先生高声问:
“人之礼乐何如?”
“有哀死思远之情,为制丧祭之礼。有尊尊敬上之心,为制朝觐……啊!!您打我作甚!!”
先生收回戒尺,厉声提醒:“坐直!”
“实在是礼乐志太长了!!”姜朝奕苦着小脸嚷嚷道,“我都坐累了……”
九殿下说着又往柱子上靠,先生戒尺过去又是一下:
“不可斜坐。”
“....哦。”姜朝奕可怜巴巴地坐正了。
他端正姿势维持不到一刻,又融雪般瘫下去,不东倒西歪便是趴在桌上,先生看得眉心一跳,戒尺在桌上重重一拍,问:“王之礼乐何如?”
姜朝奕被这动静吓得一惊,总算坐直了些许:
“王…王者必因前王之礼,顺时施宜,有所损益……灾害不生,祸乱不作,囹圄空虚……”
“停。”
姜朝奕不解:“可有何字背错?”
“断句不对。”先生放了书,“我问你,这段句意可有理清?”
“大致清楚的。”
“那么,‘灾害不生,祸乱不作,囹圄空虚。’此句何解?”
“这句说,国家安定和睦,并无天灾人祸,连牢狱里也少有囚犯。”
“错。”
姜朝奕困惑抬头。
“这三句逐层深入,切不可并做一句。你这样跟我读:灾害不生,则祸乱不作。祸乱不作,则囹圄空虚。”
姜朝奕心中默念一番,登时展颜道:“我明白了!灾害,祸乱,牢狱这三件事是一件牵一件,若止住前头,后面的不会发生。”
先生微微一颔首,又听少年说:
“书中虽这样写,可并非遏制天灾就能避免所有动乱啊?”
先生点头:“故而前文说,沿袭前朝,因民制宜,威仪与礼制并行。”
姜朝奕忽然问:“我们沿袭了前朝的什么呢?”
先生一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启唇道:“并未沿袭。”
“为什么?”
“前朝并无长处可沿袭。它是个全然的反例。”
“那到底是个什么朝代啊?”姜朝奕撑着下巴,“我在藏书阁中都找不到关于前朝的记录。”
“找不到才是应当的。”先生说。他定了定神,又问:“殿下现在可理清文意了?”
“嗯!!”姜朝奕爽朗笑起来,“多谢先生指点。”
“不错。”先生摸了摸胡子,“那就将这段原文连同释义,抄十遍交予我。”
“啊……?
两柱香/功夫,姜朝奕已抄写完毕。
他呈给先生,只见纸上龙飞凤舞,字迹潦草不可辨。
先生看得头疼:“殿下这字……不知有几人认得?”
“我与先生都认得。”姜朝奕笑,“我清楚抄的是什么,先生也知晓我写的是什么,不对么?”
先生将纸还给他:“重写!你若再写不好,一字抄十遍。”
姜朝奕一听还要抄,连忙讨饶:“先生先生!!我的字本来就这样的!!再抄多少遍都……”
说话间,尚书房外传来了脚步声。
那人提袍跨过门槛的刹那,姜朝奕已坐回席位端直了身子,抄字的纸翻过去,手放于膝,一派正襟危坐模样。
澧帝姜崇就在这时踏进来,随口问:“方才路过听着有些热闹,是在讨论什么?”
一时间师生二人都没说话。
姜崇见了桌上的纸,正伸手要来拿,姜朝奕忙将纸揉作一团塞进字纸篓,慌张解释道:“父皇!那是儿臣罚跪用来垫地板的纸……已然弄脏了!瞧不得瞧不得。”
“罚跪?何故被先生责罚?”姜崇问。
“背…背书背错了。”姜朝奕小声说。
姜崇似是很在意,转头向先生求证:“错了几句?”
“一字未错。”先生说,“只有一处断句不当。”
澧帝笑了:“断句不当便罚跪,当真如此严格?”
先生无声地看了姜朝奕一眼,替他圆场道:“九殿下聪颖过人,以寻常要求倒是埋没了他,故而老臣对九殿下格外严格些。”
澧帝深深看了姜朝奕一眼:“如此倒也不坏。”
此时先生又开了口:“九殿下,您三十遍原文还没抄完么?请快些吧。”
“什么?不是只有十……”姜朝奕叫起来,很快又低下头,“哦,对哦。”
他展纸沾墨,规规矩矩抄起古文。澧帝姜崇就立在他身后看着。
只见九皇子一横一瞥写着隶书,笔势端方不失生动,一手好字可以直接端去御花园当刻碑。
姜朝奕抄到第十八遍时,澧帝终于摆驾走了。他停下来揉揉酸疼的手腕,先生抽过那张纸一看,欣慰地摸摸胡子:“九殿下笔墨珍贵,臣今日幸见。”
*** ***
姜朝奕回宫后,发现房中坐了一个人。
他面上欣喜,嘴中却刻薄得很:
“上回见面还是书房,这次就跑我寝房来了?冬神大人真是温言知礼。”
司寒并不接他话柄,只说:“我四处寻你不见。”
“方才我去先生处背书了。”
“礼乐志?”
姜朝奕神色一凛:“你怎知?”
“猜的。”
说着,司寒朝他抛来一个东西,少年空手接住,那是一只被拆下来的玲珑骰子。
姜朝奕将玲珑骰子安回吊坠,又听见男人说:“别总往我身上藏东西。”
少年不好意思地笑笑。抬眼时见司寒缓缓起身,他一惊,忙跑去拉司寒袖子,商量道:“今天你能不能……多待一会儿?我刚背完了书,这一整日都有空的。”
司寒望过来:“有何事?”
“无事。”少年摇摇头,“只是你每次来还了东西便走,不觉得无趣么?”他说着,又笑眼弯弯地凑近了些,连带着柔软发梢也轻轻晃动:
“反正回去也是待在你那冰天雪地里,不如留下来同我下会儿棋?”
司寒没答话,周身白光渐起。少年急了,扯着嗓子喊:
“三局!!只要你赢我三局,我便放你走,好不好?”
司寒看向他。少年眼睫颤了颤,似乎真怕司寒像上次一样突然走掉,手指死死扣着他衣袖,怎么说也不放。
司寒眸色一沉,周遭光晕慢慢淡了下去。
*** ***
“怎么又是我输?”姜朝奕不服气地提了提袖子,“再来再来!!”
司寒指尖擒着黑子,垂眸不语。
二人重新布阵,一番厮杀过后,白子又被黑子堵进死路。
司寒已然胜了他两局,这一局也胜负落定,再无挣扎余地。姜朝奕哑然,将手中棋瓮一放,投子认输了。
今日他与司寒对弈,只在第一局赢过,之后一直都在输。偏偏第一局司寒也是心存试探,没尽全力,赢都赢得没意思。
眼见三局已过,棋也输了,人也留不住,姜朝奕不禁心中凄然,嘴角也耷了下去。
却见司寒将黑子放入棋瓮,沉声道:“再来。”
姜朝奕惊诧地抬头看他。
与姜朝奕此人气质不符的是,他的棋风很是凌厉。少年从不肯浪费一步,将节奏咬得死紧,颇有股棋盘掀翻也要跟你干到底的狠劲。
此番作风,倒令司寒想起一位旧识。
四局下完,姜朝奕也有些意犹未尽,但他将棋盘一推:“说好三局便是三局!不下了。”
司寒停了手看着他。
少年也知瞒不过他,老老实实道:“我怕今天陪你下尽兴了,明天你便不来了。”
司寒听着有些好笑,开口:“便是今日不下,明日我也不会来。”
“怎么这样!!”姜朝奕叫起来,“是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吗?”
“这几日有事。”司寒淡淡道。
“那你办完事还会来吗?”
“再说吧。”
“一定要来一定要来!”姜朝奕殷切道,“你若来我便不往你身上藏东西了。”
司寒听着这话有些怪,也没深究。他自宫殿上方腾霄而去,回到澧国雪林的山洞。
他拿走一个玉盒,再以袖中灵叶施法,向空中放了信号。
司寒回到英镇时,宅邸门前已立了一位水绿衣衫的俊逸男子,正是风师浮猋。
司寒迎上前:“浮猋,许久不见 。”
“突然叫我来,是有何事?”
司寒将那木盒递予浮猋:“这是极寒之地的霜琼,我给你带了些。”
“多谢。”浮猋笑着接过,忽又愁道:“此番来得仓促,倒忘了给你捎东西。”
“无妨。此次是有些事想问你。”
“请说。”
二人一路行至宅内,在玉桌坐下。
“浮猋你素通星宿,可知一国二龙是什么天象?”
“不曾见过。”
“连你也不曾见过?”司寒眸色一沉,“可我在澧国的确见到了两位有龙印的皇嗣。”
浮猋听了,表情有些精彩:“那他们怎么选太子?”
“太子已然选出了,叫做姜辩昃。”司寒说,“也是立了太子之后,我发现,另一位皇嗣的龙印消失了。”
“那这是说得通的。”浮猋缓缓道,“或许那二位皇嗣都有天子之命,其中一位命路被更强的一方压去,故而龙印消失。”
司寒听了,不觉微皱起眉。
“等等!”浮猋突然想起来什么,“你方才说,那皇嗣姓姜?”
司寒点头:“正是。”
“前些日子我倒是听说一人,姜崇。或与此事有些渊源。”
“姜崇?此人怎么了?”
“听闻凡间有一郏族,礼制沦丧,罔顾天和,本该降下天谴,那族内却忽然出了一个叫姜崇的人。此人亲手平祸乱,另立新族,使他余下族人免遭天谴,有大功大德。”
“若澧国国君就是这个姜崇,那他合该子女荫佑,出现一国二龙之象倒也不奇怪了。”
司寒疑惑:“可一国二龙实非好兆头……这算哪门子荫佑?”
“那便是天机玄妙了。”浮猋微微一笑,“总之,北澧未来国运坎坷。司寒你若是此国供奉神……”
司寒凝神朝他看去。
浮猋笑意渐深:“那我祝你……多多保重。”
*** ***
近日太子姜辩昃忙于朝政,没什么机会造访长冀宫。前日来也是扔下一张图纸便走了,留姜朝奕一人替他查阅经籍,抓破脑壳。
姜朝奕查完《城策》又翻《缀术》,不觉已半日过去。他匆匆用了膳,将笔记批注整理好,这才松一口气,又坐下来看《水经注》。
挪页间偶然瞥到什么什么司寒,姜朝奕翻回那页,仔细一看:“司寒元冥,水神也。”
姜朝奕乐了:司寒不是冬神吗,为何此处又成水神了?
可书上白纸黑字,写的确是这几字无误。
司寒不在没法当面问他。不过姜朝奕倒是找到了继续查阅的动力:只要他翻古籍,时不时就会蹦出几条关于司寒的记载。
读到旧时祭祀不作,便被小气冬神下足了一月冰雹,姜朝奕终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时侍女来报:“殿下,四公主来了。
姜朝奕正看到入迷处,也只淡淡应了一声。
姜青渝踏进书房时,只见姜朝奕斜靠于椅,手中拿着诗经,桌案上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