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胭脂劫·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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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翰仁看着芸娘的背影，多年不见，她越发清瘦了，一袭黛青对襟长衫拢着烟色百迭裙，更显得那身影弱不禁风。冷翰仁心下一酸，几乎立时想冲上前去，却听得芸娘道：
“你可还记得我们成亲时你说过的话？”
冷翰仁神色一滞，胸口翻江倒海，声音也艰涩起来。
“当然记得。”
这一瞬，时空都仿佛颠倒，二十年前的回忆席天卷地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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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翰仁遇到李芸娘的第二年，从父亲手中揽下南边的一桩生意，一办完事便快马加鞭地赶赴李宅。
久别重逢，自然十分想念。虽说二人平日里常常用书信往来，不过芸娘识字不久，还写不通畅，大多时候是冷翰仁一封接一封地来信；而芸娘手巧，偶尔也托人捎去个亲手做的物件，彼此都妥帖收藏着对方的心意。
李氏夫妇心知肚明地默认了这桩婚事。只要没什么不合礼制的事，便也由着二人相处。
这一日，冷翰仁在窗前临帖，芸娘坐在桌旁为他缝制新衣。
冷翰仁写着字，时不时就抬眼静静望芸娘一会儿。芸娘心中微赧，只更专心于手上的活计。冷翰仁便笑笑，复又低头写字。
明前岳麓的茶香溢满房内，与淡雅墨香纠缠缭绕。这一对才子佳人，般配如斯，倒像极了那些话本中赌书泼茶、琴瑟和鸣的恩爱夫妻。
芸娘不自觉出着神，下手便错缝了一个针脚，忙拿剪刀来改。谁料手一抖，直接在袖口划了个不大不小的口子。她低呼一声，冷翰仁听到后赶忙撂下了笔。
“可是伤到了？给我看看。”说着已经走到跟前，想去看芸娘的手。
“不是……”芸娘慌忙递过衣服，有些懊恼，“只是这衣服怕是不能穿了，缝好了也怪难看的。”
冷翰仁看了一眼衣服，忍不住笑出声：“没事没事，袖子改短了也能穿，你没伤着就好。”
芸娘却当他是在笑自己，脸上掩不住地失落：“翰仁哥哥哪里缺衣服穿呢，不过是我自己痴罢了。”
话一出口又不大好意思，于是起身到桌前佯装添茶，不敢回头。氤氲的水雾气荡在眼前，双颊却已经红了。
冷翰仁但笑不语，踱回书桌前，冲着芸娘招手。
“芸儿，你来。”
芸娘推却不得，只得转过身，慢慢朝书桌走过去。
冷翰仁向旁边让了让，让芸娘站到桌前，然后扶住她的手腕，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
野有蒲蔓，仃零瀼瀼。
心有佳人，辗转相思。
吾之所愿，与子偕臧。
“我是不缺衣服，缺的只是你这佳人常伴身侧罢了。”少年学着芸娘的语气，轻叹着说。
两人成亲后，冷翰仁从不掩饰对芸娘的宠爱。她喜爱幼时玩耍的山林，他便在后院遍植竹柏；她初次见到落雪，雀跃得像个孩子，他便时常陪她拥炉赏雪；他努力学习她的族语，按她家乡习俗准备年节，以慰她思乡之苦……如此种种，怎能不让人感动深陷？
即便是娶了余氏的头一年，那份情谊依然只增不减。芸娘该察觉到的，他一直是从前的翰仁，从未变过。只是她太过倔强，终究不愿与人共侍夫君，哪怕只是回忆，也想守着唯一。
回忆的最后，是满屋满眼的大红喜字，身着凤冠霞帔的芸娘无比明艳动人。
他让她等了四年，自己也等了四年。终于洞房花烛，他只觉如愿以偿无比欣喜。芸娘明眸朱唇，看着他缓缓开口：
“只愿君心似我心——”
冷翰仁心头一热，执了她的手一字一句回答：
“定不负，相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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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冷翰仁脱口而出的这句话，穿过十六年的风霜雨雪，悠悠地落进芸娘心里。
眼前的梦境瞬间消散殆尽。冷翰仁回过神来，却见芸娘脚下虚浮，险险倒在他的怀中。就像是二十年前，他在宜州城外的官道上初遇芸娘。怀中的少女那样无助，让冷翰仁只看一眼便无法放下。
“芸儿——！”
芸娘睁开眼，恍惚间，眼前好像仍是那个玉冠白衣、满眼关切的少年。这十年来，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景象终于重新清晰起来。
“翰仁哥哥……”
房梁上的两个人终于忍不住一跃而下，果然是小尤和青城。
小尤上前探了探芸娘的灵息，惊道：“莫非你——”
芸娘的唇边溢出一抹虚弱的微笑：“是，不劳姑娘动手了……我已经强行破了咒。”
小尤无声地叹了口气。献身咒确实可以由施术者强行冲破，眼下芸娘只凭月下香护灵才勉强维持，恐怕不出半刻便会魂飞魄散，化为虚无。
“何苦如此？”小尤终究有些不忍。
“芸儿，芸儿——”冷翰仁一遍一遍唤她，声音发抖，“你到底做了什么？你为何这么傻……”
“我早就不该存在于这世上了，我只是不甘心……”芸娘的声音断断续续，“尤姑娘只说对了一半。我从前固然是不甘心自己对你狠不下心，但这么多年，我更不甘心的……是你从此忘了我……”
“我如何会忘了你？我今生今世都会一直记得啊！”
“时间洪荒，沧海桑田。在上天看来，一情一爱都太过渺小，一生一世也过于短暂——我也不想死后转世，终会忘却今生种种……”芸娘摇摇头，冲着冷翰仁款款笑了。这是十年未见的温柔情意，却伴着她眼角的一滴清泪渐渐消散，“……所以我想好了，我不入轮回，我要一直记得你。”
听了这话，青城仿佛有所触动，抬眼看了看李氏。
芸娘慢慢举起右手，在她发抖的手心里，一个绣袋静静地躺着。因为年代久远，颜色都有些斑驳。芸娘用手轻轻地抚着上面的花纹。
“原来你一直都带着它。”
冷翰仁握住她的手放进怀里，一闭眼，一滴泪便坠落在手背。
“我答应过你的，会时刻带着。”
芸娘轻轻笑着。
小尤试着用灵力多帮芸娘维持几刻，青城却按下她的手，摇了摇头：“让他们静静待着吧。”
冷翰仁轻轻拥着芸娘，看她虚弱而满足地笑着。弹指间，十年匆匆流逝。昔日的少年发鬓已见斑白，而曾经明艳动人的少女也早已青春不在。此刻两人相拥坐在温柔的月色下，话短情长，仿佛能够缝补填满十年孤寂岁月。
最后，芸娘睁开眼，抚着冷翰仁胸前破碎的衣料，竟破涕为笑：
“我又弄坏了你的衣服，这回改不了了。”
下一个瞬间，无数星光四散流溢，在暗夜中发出点点光芒。星光温柔盘旋，终于穿墙而出，消散在无垠的天际。
冷翰仁拢着怀中的虚无，控制不住地涕泗横流。
“芸儿，芸儿啊！！”
——我不会忘了你。也请你一直记得我最初的样子，不必宇宙洪荒，只要今生今世，你心中有我。
屋外，余氏倚靠着廊柱，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眼眶奔逃而出。
不日，冷家举行盛大的送魂寂，余氏主持着一切。一向冷艳清丽的她，眉眼间满是掩饰不住的伤痛疲惫。唯有偶尔看向微微隆起的小腹时，才显出片刻温柔的神情。
“还请夫人多多保重。”小尤诚心劝慰。她和青城二人今日便要启程离开，此时正牵了马，在冷宅门口辞别。
“多谢你，”冷二夫人微笑点点头，“老爷今日又上山了，不能相送，两位别见怪。”
“自然不会。”青城回答。李氏墓址选在山林间，也是她的遗愿。冷老爷每日必去探望，一待就是半日。
“夫人豁达了许多。”小尤道。
“他今生都忘不了她，不豁达又能如何？”余氏淡淡一笑，“何况若非我当初因一己之私，拆散他们二人……也不会发生后后来种种。比起李氏，我已不知幸运多少了——我会时时为李氏诵经祈福，望她来世托生个好人家，平安无忧一生罢。”
两人并未把李氏所为和结局尽数告知冷家人，小尤亦不知如何该看待其中恩怨是非。作为外人，她只觉得，这或许始终只是冷翰仁和李芸娘二人的故事罢了。
“听说陆儿她……？”
余氏眼神一黯：“李氏魂归那天夜里，陆儿也在她房间悬梁自尽了……那孩子是个忠烈的……”
小尤想起青城曾说过的一句“世间痴人罢了”，忍不住望向他。见他神色淡淡的，便也收起那点无用的感叹，二人一同行礼告辞。
打马走出很远，小尤还是回头望了望。
只见余氏还站在原地，静静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小尤知道，她望着的其实是冷老爷悼念亡妻的那座青山。而在余氏身后，冷家大宅静静地蛰伏在一片巨大的悲凉气氛中，显得余她的身影更加单薄无依。
小尤仿佛又看见她心里的那场雨，不停不歇，将她年少时初遇的意中人湮没在一片青色的雨幕中。
“别担心，冷老爷会好好待她。”青城在一旁开口。
小尤点点头，终于回过头不再看。
四月末，郢城外。
春色将尽，唯有那一抹胭脂红，仿佛永远不曾褪色。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胭脂劫·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