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胭脂劫·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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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时分，余氏闲来无事靠在软塌上，亲手缝制起小儿的衣裳来。
她此时身子还不显，略施粉黛斜斜倚在阑槛钩窗前，捧着上了绷的大红锦缎，一针针认真绣着彩丝万蝠图。
自有孕以来，余氏食欲不佳，口味也更刁钻；荤腥膻臊一律戒了，偏爱些酸甜小吃。眼看到了用饭时间，余氏身子懒怠，便让婢女在榻上支了矮桌。刚上来一道蜜雕果子，一道云英面，一个人影就出现在门口。
“老爷——”
余氏听到通传连忙起身。冷翰仁不紧不慢踱步进来，回首冲婢女挥了挥手：
“这里不用伺候，你先下去吧。”
婢女应声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两人。
“绣活做久了伤眼，饭总是要按时吃才好，”冷翰仁说着也在榻上坐下，“我陪你用一些吧。”
“……是，妾身只是想为孩子尽点心。” 余氏受宠若惊地起身，正待给冷老爷布菜，对方却拦道：“你有身子，就别忙这些了。这豆腐鹌子羹是进补的，多用些。”
余氏依言喝了，双眼被热气熏的微微泛红。
“紫烟……？”
余氏忙拭了泪，勉强笑到：“你许久没有这样唤我……”过一会儿，又带些犹豫问道，“翰仁，你不生我的气了？”
冷翰仁一愣。
“这孩子……是我贪心了，只是冷家的香火不能断，我……我也有私心……”余氏断断续续地说，“……我知道你怪我。”
等了许久，冷翰仁才淡淡道：“你放心，既是冷家的孩子，我自然会待他好。”
余氏欣喜地望向冷翰仁，可那笑容到了唇边，转瞬又变为苦笑：“如果这是你和芸姐姐的孩子，你会更高兴吧？”
冷翰仁默然以对。余氏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一时情急道：“翰仁……”。
“是，”冷翰仁却突然开口，“我的确忘不掉她。你呢？这十年来，你又可曾有过片刻的安心？”
余氏身形一抖，手臂撑着桌沿说不出话来。
半晌，只听得她缓缓开口，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我知道你忘不掉她，我一直都知道——从十年前我用李氏威胁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后悔。这么多年，我以为时间能改变一切。可直到她死，你都忘不掉。我承认我输了，但不是输给她，我是输给了你。”
房间里静极了。余氏缓缓抬起头，斑驳的泪痕爬满她姣好的面庞，半晌，她盯着冷翰仁明显有些吃惊的目光愈发疑惑起来，“你——”
“想不到真的是你。”小尤叹着气，从门外走进来。
面前的“冷翰仁”站起身，手心汇聚灵力沿面部运行一周。待他放下手，竟是一张年轻俊朗的脸。
“冷二夫人，情非得已，冒犯了。”
余氏大惊之下难得地维持了分寸，她定定神，掩面擦去半干的泪痕。
“原来你是故意试探，”她道，“老爷可知道你在调查此事？”
“情非得已，对不住。”小尤学了一遍青城的话，“没想到，是你威胁冷翰仁，以……李氏的身份？”
余氏顿了顿，才轻轻笑了：“那时候年纪小，只想着自己受了委屈，便要争回来……李氏出身西南夷族，这事冷家本来很少人知道。老爷素有远见，把她保护得很好。毕竟今上继位后对巫蛊之事态度强硬，先是在边疆严查封禁巫蛊迷信之事，后又在中原盘查打压巫商巫药，慢慢地，无论官家还是寻常百姓，对此事便讳莫如深了……”
或许是看到两人略带疑惑的眼神，余氏又解释道：“若不是因为翰仁，我又怎么会关心这些事呢，说实话，我偶然得知李氏身份后也很吃惊。”
“小产失子的事，”小尤道，“李氏说并不是她所为。”
“确实不关她的事，”听小尤提起过世的李氏，余氏却并不怎么吃惊的样子，“是我自己身子弱，胎儿本就不好，是我不想让翰仁失望，才让郎中撒了谎。”
两人听了默默无言。
“可是，那孩子终究还是没了，我唯一留住老爷的念想也没了。我很害怕，怕到憎恨李氏的程度……为什么她就能独占翰仁的全部心意，而我却落到只能用孩子去拴住心上人的地步？我究竟哪里不如她？”泪水络绎不绝地从余氏的眼眶奔逃而下，她唇角轻颤，哽咽竟变成断断续续压抑着的笑声，她哭着笑着，过了许久才平复下来。
“所以你借小产之事大做文章。巫蛊害命之事，就算冷老爷不信，他也不能保证衙门里的人不信——这种事，总是宁可错杀而不能放过的。”小尤接着说道。
“没错，我料定老爷不会拿她的性命冒险的。”余氏点点头。真相大白，她却仿佛松了一口气。
小尤顿了顿，接着问：“那盒胭脂……？”
余氏却有一瞬间的晃神。
“是我送的。这十年来，老爷一直牵挂李氏，却因为顾忌我，只能暗中关心。我不想戳破，也就假装不知。这么多年，她刻意避世独居……说起来，真不知道我们三个谁更痴。
“其实我早就没了告发李氏的念头，只是不肯低头。后来，我得知自己有孕，便想借胭脂之名，叫她不必再自苦。可谁知却出了那样的事……我知道，老爷请你们来，说是超度，不过是想再见她一面罢。”
小尤笑道：“冷二夫人果然连我们的身份也一清二楚。不过，你说冷老爷想见李氏，这是何以见得？”
余氏仿佛十分疲累地撑着头：“他最爱的女人死了，若不是因为想见她一面，他不会至今都还镇静如常。”
“这件事情也该有个了结了，”余氏闭着眼，缓缓开口，“我争过了，不该再奢求了。”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雨。余氏望着窗外的侧脸遥远而模糊，看得久了，仿佛双眼都蒙上一层氤氲的雾气。
“我第一次遇见翰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雨天。大街上，他穿一身墨青长袍，撑着一把伞穿过平南坊。我在车轿里，正巧掀起帘子看到了他。那时候，他整个人就像不知何时会消散在雨里似的，让人见之难忘。也是那天起，我的梦里时常会下起雨，不停不歇……”
小尤和青城并肩走出冷二夫人的房间。回头望时，余氏仍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出神地盯着雨里虚无的一处发呆。大概又是在做梦了。
“虽说真相并不算出人意料。可是两位夫人的样子，看了真让人唏嘘，”小尤叹一口气，“十年来相安无事，却因为余氏有孕，让两人做出完全不同的选择来。”
“世间痴人罢了。”青城状似不经意地答道。
“李氏恐怕也未必不清楚冷老爷的心意和苦衷，毕竟连我这个外人都瞧得出来端倪，”小尤道，“也许是不想承认罢。否则这十年的清苦又向何处哭诉呢——冷老爷也的确算是辜负了她。”
说到此处，两人相视停下脚步。此时，冷二夫人的话重新在耳边响起：
“十年了，这件事情也该有个了结。”
入夜。
书房一片黑暗寂静。自从李氏去世，冷老爷不必再做表面功夫，便很少歇在余氏房里。他让人在平时待客理事的书房放了一张卧塌，看书看得累了就随意歇下，或者干脆点灯枯坐至夜深甚至天明。
里间的软塌上，冷翰仁果然不知何时已和衣睡下，清冷的月光照进来，洒在他脸上，紧锁的眉间沟壑分明，显然睡得并不踏实。
看着这张略显沧桑的脸，很难想像二十年前是怎样一派清俊儒雅的模样。在外奔波劳碌，归家笑对红颜。时光催人老，生离死别更如此。
一片静默中，忽见屋角寒光一闪，一把匕首横空飞来，直奔榻上的人影而去。而榻上之人却原来并未睡熟——冷翰仁显然有所觉察，横卧的身子动了动，却并不闪避。
屋内另有两人，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眼看匕首飞近，却竟也未出手阻拦。
然而，那寒光逼近冷翰仁身前时，却打了个转又按原路飞了回去。只是速度过快，还是将他的外袍连带深衣划出一个口子。只听“吧嗒”一声轻响，不知什么物件掉在了地上。
屋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又过了许久，李芸娘才从暗处现身。她缓缓走近，借着月色看清了地上的东西，身形控制不住地颤了颤。此时，身后响起了冷翰仁压抑的声音。
“……芸娘，是你吗？”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胭脂劫·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