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荧惑志·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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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七月。
暑气氤氲的河道上，远远驶来一顶乌篷小船。船工咿咿呀呀地摇着橹，在河面划开一道道波纹。一个身着罗衫，面容清秀的年轻男子斜靠在船头，正悠哉地拨着一个莲蓬。
不远处的岸边传来喧闹的人声。停船靠岸的号子、市井小贩的叫卖和游人散客的嬉闹，混杂成一片熙熙攘攘的河港景象。
水上行了大半个月，大船换小船，绸衣换轻衫，终于到达了明州。快靠岸的时候，不知哪里丢下来一块香帕，正落在那年轻人的肩上。抬眼一看，河边二层小楼上，几个风姿绰约的女子正冲他笑得轻浮。
“这位俊俏小哥，上来坐坐啊~” 一个女子起了头，旁边立刻传来了暧昧的笑闹声。
小尤也明媚一笑，眼下的泪痣生动分明。那群女子见了，立时没了趣味：“原来是个姑娘家，拿咱们好玩呢！” 转头又去招呼别人。
小尤无奈地摇摇头，背起包袱，腰间别着墨玉匕首便下了船。一路上不断有商贩凑过来推销玉梳画扇、脂粉香料，小尤统统拒了，又把那香帕往路边一个杂耍艺人手里一塞，感叹了一声：不愧是“东南之要会”，这番热闹繁华别处可少有。
明州地处东南海滨，物货丰衍、腹地辽阔。依凭着纵横交错的河海商贸，逐渐形成“城外千帆海舶风，城中居市若憧憧”的盛景。其中，茶糖酒米、陶瓷丝帛、珍宝香料和药材金属等货物的通商贸易，亦有“五方之贾，南金大贝，委积市肆，不可数知”之况。
小尤按照无念给的说明，沿着盛和大街往南，七拐八绕，终于找到了一家挂着“孟记”招牌的酒肆。门口有一孩童，正坐在那里百无聊赖地啃着一串冰糖葫芦。小尤莫名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无比亲切。
无念正好也转过头来看到了小尤，于是挥了挥手上的糖葫芦，就算打了招呼。小尤也不跟他客气，包袱往旁边一搁，将里里外外瞧了个遍：
“婆婆这是什么意思？学那‘大隐隐于市’的高人，来这儿体味人生了？”
无念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眼神中尽是“几个月不见，你果然没有变得更女人一点”的意思，想了想，换了个更“委婉”的说法：“知道要来见婆婆，还做这身打扮，一会儿少不得要唠叨你一顿。” 说完眼神一转，看见了小尤腰间的匕首。
“这好东西，哪来的？”
小尤于是把匕首解下，递给无念细瞧：“青城给的。正好你帮我看看，是冥殿的什么宝贝？”毕竟是青城托阎罗王带的，小尤早想找人问问了。
无念认真看了看，然后无视小尤充满期待的眼神，把匕首推了回去：“不知道，没见过。”
小尤正想接着问问青城和阿琰殿下的关系，却听到一个柔和又透着些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是小尤到了？”
一转身，一位绝美女子从帘子后面走了出来——只见她面若美玉，眼含清愁，举手投足之间风华无限，却偏偏穿一身极素的玄青衣裳，让人不由自主地升起敬畏之心。
小尤见了她，心中一喜。忙挨过去，唤了一声“婆婆”。
这“冰山美人”像无念那样将小尤上下一打量，秀眉一皱念叨起来：“你看看你，多大姑娘了，还穿成个男子模样。虽说是不用嫁人，那也是我驱忘台忘川府的脸面。都说‘藏拙’、‘藏拙’的，你倒好，生怕别人不知道你顽劣么。”
小尤哭笑不得：“我何时顽劣了，哪一回差办得不好？” 然后又及时堵住孟婆后面的话，撒娇道：“婆婆，我口渴了，跟您讨一杯酒水喝，行不行？”
孟婆百劝无用，索性不去理她，只瞥了一眼无念。无念叹了一口气，走了开去给小尤打酒。
孟婆酿的酒，酒香袅袅，口味却清冽甘甜，最是让人回味无穷。而世人常道的孟婆汤，只比这酒多了一味引子，便是有忘情之效的荧惑清露。传说，孟婆原身本为泰山天烛峰下的一株荧惑草，几百年前受东岳帝君点化，又经修炼成就半仙之体。至于如何驻守驱忘台，如何引渡亡魂，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小尤一边喝着酒，一边不经意问道：“婆婆，你怎么在这明州卖起酒来了？你可不要说是跟我一样，不喜冥府阴冷才避出来啊。”
孟婆轻轻戳了一下小尤额头，缓步踱到门边，念道：“‘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这江南风景好，偶尔停留也不错……行了，我这酒虽不醉人，也别喝得太多。”说完袅袅婷婷地回后宅去了。小尤依然摸不着头脑，心道，婆婆这是被殿下传染了？怎么突然念起诗来。
无念在旁边慢悠悠地说：“也不怪你不知道，只是这话以后别在婆婆面前问了。”
小尤听出无念话里有话，突然想起阿琰殿下说过的那句“能让她离开的，算来也就只有那一人了”，于是问道：“是有什么典故？”
无念叹口气道：“简单来讲，百年前婆婆还是荧惑仙子的时候，曾遇到一个人，情愫暗生。本以为能结为眷侣，却不想那人因故早亡。婆婆痛不欲生，便以荧惑草酿成能使人忘情的孟婆汤，虽然最终并未服下，却也因此受命于帝君，前往冥界筑驱忘台、守奈何桥，于忘川之上引渡亡魂。只是每当那人转世再生，婆婆便会去人间寻他，共度些时日。”
这故事小尤只听过前因，却不知还有这样的后续，忙问道：“所以那人的转世现下正在明州？托生何人？”
无念答：“姓陆，单名一个显字，是个教书的。晚些时候你就能见到了。”
小尤长长地“哦”了一声。
半晌，无念转过脸来和她对视：“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小尤则一脸探究：“我只是好奇——你既然帮婆婆寻到了人，还留在这做什么？殿下叫我来又是怎么回事？”
无念撇撇嘴：“我只是按时来汇报驱忘台的公务，早跟你说过我很忙的——至于你，我怎么知道你过来干嘛。哎，等一下，你果然见过殿下了？”
小尤点点头，将北关城的事删繁就简地说了，不过略去了那神秘人的部分。既然青城本意不欲她牵涉其中，那知道此事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只不过，她虽不清楚东岳帝君的安排，却隐隐觉得这其中并不简单，单是阿琰殿下和青城看似异乎寻常的关系，已让她很是在意：“无念，你知不知道殿下和青城有什么渊源？”
无念想了想，答道：“这个我也不知。青城其实比你晚半年入籍，不过他天资颇高，殿下对他器重也很正常。” 他走到柜台前，翻了翻账本，又放下了。
“怎么，他没跟你一起，是被殿下派去做什么了？”
小尤叹了口气：“我倒是也想知道。”
无念也学她刚才那样，长长地“哦”了一声，说道：“殿下没告诉你，自有他的道理。我回驱忘台了，你且听婆婆安排吧。”说完自顾自地走了。
小尤走到柜台前，翻开无念刚刚看过的那本“账簿”——果然一个字都没有。想来孟婆也只是借个名目罢了，哪会真的做起生意来。否则要是认真经营，“酒香不怕巷子深”，怎会像现在这样门庭冷落？
仿佛是应了她这句话一般，门口忽然想起了一阵脚步声。此时天色近晚，小尤抬头看去，一个男子的颀长身影被逆光勾勒着，走进店来。
这人一身宽博襕衫，束发却未戴巾帽；容貌清俊而不风流，眉眼间尽是平和之色。见到小尤，他似乎有些意外，看了眼空荡荡的店内，向她施了一礼。
“今日可还卖酒？”
听这语气，“孟记”酒肆还不是日日开张的，或许全凭老板娘的心情决定？
“呃……大概是卖的。”小尤回答。正犹豫要不要直接帮他打酒，“老板娘”已经从里间走了出来。
“陆先生来了。”孟婆看见来人，神态自若地打了招呼，小尤却总觉得她跟平日里有些不大一样。听这称谓，莫非此人就是无念说的那个转世陆显？
“陆先生”微一颔首，笑道：“暑热天气，借你的酒消消渴。”
孟婆一笑，不知从哪取出一个封口的白瓷酒坛，搁在桌上：“来得巧。答应给你尝鲜的‘晓山青’，今日可以开封了。”说着开了坛封，霎时一股清冽酒香飘来。
陆显一听便猜到了酒名出处：“‘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苏先生的诗向来恣意畅达，看来这酒必定不俗——我倒真是来得巧了。”
他虽是个读书人，倒不是古板儒懦之辈。同婆婆几句交谈，仿佛经年好友一般。小尤心道，不说别的，这两人站在一起真是郎才女貌，宛若一对璧人。
男子斟了两杯酒，一杯放到孟婆桌前，一杯递给小尤：“这位是？”
“哦，舍妹小尤，让陆先生见笑了。”
小尤此时身着男装，陆显脸上却并无意外失礼之色，只笑着冲小尤点点头。三人一齐将杯中酒喝了。
小尤心思一转，问道：“过几日便是乞巧节了，不知道陆先生如何安排？我初来明州，想来这里的七夕定比别处要更热闹些。”
陆先生温和答道：“我原是想应景晒晒书的，只是溽暑未退，不大便宜。塾里的学童惯例要‘乞聪明’，再逛一回书集也就罢了。不知小尤姑娘喜欢什么，明州的乞巧街市确实繁华，六、七两日，附近的桑家瓦肆也有宴飨，人多得很。”
小尤刚想说“我家人丁单薄，同陆先生凑这一回热闹正好”，谁知孟婆掐了个诀，硬是把她未出口的话截住了。秀眼再一瞥，小尤只得乖乖闭了嘴。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荧惑志·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