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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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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冈清认为计划已经足够周密,然而千算万算,却忘记始作俑者钟阳只是个不靠谱的十八岁青年。
当天下午,他按钟阳要求穿了深色西装,准时开车到学校两个街区附近。钟阳指示松冈清在学校门口和他汇合。却在松冈清已经远远看到校门时突然打来电话。
“你赶紧回去!”钟阳的声音又快又急:“千万别再走近!”
松冈下意识皱紧眉头,脚步不停:“怎么回事?”
“回头再解释,你赶紧走——啪!”电话被一声脆响打断。松冈放下电话,钟阳就站在他前方不远处,因一个重重的的耳光而踉跄着退后,滑稽地歪着脸。一瞬间,少年挨了打的脸上,便显示出清晰通红的五指印。
家长入场时间,学校附近围得车水马龙。这一巴掌打完,路人纷纷侧目,钟阳与打人者之间形成一个小小的真空半圆。
打钟阳的男人矮小敦实,白衬衫袖口挽到肘部,衣料发黄,泼着点点油渍与酱汁。男人生厚唇,浓眉,牛一样的铜铃眼,也跟牛一般喘着粗气。
松冈清站在人群中望着这一幕闹剧。他在照片上见过,这是钟阳的爸爸。
钟阳垂首低头不说话,阴影遮住少年的表情。钟大春冷笑一声,抡圆了巴掌向钟阳另一边脸扇去。
“啪!”
松冈清一个激灵,脸上弥漫虚幻的热痛。
没点灯的和室,夕阳昏黄发红,祖母正坐对面,脊背挺直,以迅疾轻盈的动作甩出一个耳光。他被打得维持不住坐姿,狼狈地趴在地上。瘦小干瘪的祖母,原来体内蕴含着如此暴烈的力量。
他贴着榻榻米,耳边嗡嗡作响,头晕目眩,无法坐直身体。祖母的声音像一把利剑,穿透耳膜,穿透大脑,化为千百根小小的银针,击碎他体内的每一个细胞。
【对你进行教育,抱有期待是我的失误。】
钟大春大吼:“跟老子顶嘴,偷跑,还骗人!你娃儿能耐得很!”
【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子。】
“喝几天洋牛奶你得意上天了,别以为老子不敢收拾你!”
男人粗粝的嗓音,陌生的语言,与记忆中老人低哑的嗓音重合了。
【松冈家以你为耻。】
伦敦冬天鲜有这样的大晴天,冰冷刺目的烈阳下,松冈清出了一身冷汗。
“回家!”钟大春拽着钟阳的领子,少年比他高一个头,却像关节僵硬的木偶,被男人踉踉跄跄拖着走:“回家我好好收拾你!”
钟阳被他拽了几步,突然醒觉过来。疼痛和羞耻使他麻木,衬衫领勒住脖子,他觉得胸闷,使劲一挣,也没有怎么动作,身后猛然轻盈,回头一看,发现钟大春被他推倒在地。
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因震惊而扭曲,钟大声颤声道:“反了你了!”
好热,北风一吹,钟阳感到冷,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先是被打的地方发热,然后渐渐地蔓延全身,血也烧热了,烧得咕嘟咕嘟冒泡,烧得他眼前发花,双脚似乎要离地。这感觉也挺好的,那些无形中曾束缚他的,压制他的全都不存在了。
“你凭什么打我!”他吼道:“长这么大,你管过我几天!”
“上小学你把我扔别人家里!炖鸡腿表弟吃肉我吃皮!来英国你问过我愿不愿意了么!我特么一点都不喜欢这!”钟阳不知不觉已满眼是泪:“我讨厌满大街鬼佬!讨厌英语!讨厌炸鱼炸薯条!讨厌在收银台写作业!”
“我最讨厌你端着老子爷的劲头跟我指手画脚!等我将来工作了,抚养费一分不差全还你!我不欠你的!”
所有隐藏在插科打诨的阴影下,辛辣的苦涩的酸腥的成分一泄而出,终于说出来了。钟阳长舒一口气,感到自己终于冷静了。
钟大春仍坐在地上,他仰头盯着钟阳,仍是瞪着那双牛铃似的脸,微张着嘴,像是突然听不懂普通话了。钟阳面无表情与他对视,原来他早没有记忆中那么高大。
“我已经成年了,你没资格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他淡淡道:“从今天起我不吃你一粒米。”
他转身,在人群中与松冈清冷不防四目相对。钟阳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钟阳与松冈清一前一后,离开逐渐散落的人群,离开学校。钟大春似乎又开始咒骂起来,咒骂的声音渐渐小了,消失不见。钟阳没有意识,仍是闷头一个劲地向前走。他不抬头,只盯着脚下。一步一块花纹砖,跨过柏油路段,接着一步一块水泥砖,跨过井盖,下水通道,又是石板路,花纹砖……好像可以就这样无限地走下去,走到世界尽头。
胳膊被大力拉住,钟阳一个踉跄,眼看着一辆双层巴士从自己面前驶过。
“时间差不多了”松冈清低头看表:“你饿不饿?”
钟阳吸吸鼻子:“想笑就笑吧。”
松冈清歪头:“诶?有什么可笑的?被自己老爸当众扇耳光很滑稽?真是奇怪的幽默感啊。”
“你……”钟阳梗住,只能愤怒地盯住松冈清,一时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管你饿不饿,反正我饿了。”松冈清打开手机查Yelp:“一起吃晚饭?”
钟阳以为松冈清会带他去netflix美食节目里才会出现的高级日料店,没想到两人驾车在伦敦的小巷子里七拐八拐,竟然来到一间门脸破旧的拉面店。下午六点不到,拉面店里空无一人,老板在料理台忙碌,听见门响起身爽朗地招呼松冈:“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两人在吧台位置坐下。钟阳一脸欲言又止,松冈清失笑:“你不会想去寿司店吧?那种地方可是很贵的·。”
“这顿饭aa”他把菜单推给钟阳:“当然,若你‘请求我’付账另当别论。“
“我有钱!”钟阳夺过菜单,点了看上去最辣的一碗面。
两人之间本没什么好说的,便在沉默中咀嚼着各自的食物。仿佛直接从现代都市画报里走出来的漂亮男人,挽起衬衫袖子吃拉面的模样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钟阳还眼睁睁看着松冈清主动往面里挤了两瓣蒜:“你不来点吗?”他把蒜盒推向钟阳:“拉面里没有蒜汁,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钟阳直接丢瓣蒜进嘴里,示威似地一通大嚼。然而松冈清看都没看他一眼,吃完了面,沿着碗边专心致志喝汤。拉面汤上浮着一层油,他小心地伸出舌头试温度,好像格外嫣红,柔软的舌尖,在白汤上一探,又迅捷地收回。
是甜的,他记得那东西的味道。钟阳不知不觉放下面碗,感到坐立不安。那嫣红,温热,柔软的东西曾经在他嘴唇上摸索,然后撬开一点缝隙,温柔而不可质疑地长驱直入……
“吃完了就回去吧。”松冈清看他呆呆地不动,以为他吃饱了,举手示意老板结账:“好人做到底,我开车送你回家——你家住哪?”
“我不回家了。”钟阳低头看着面碗上浮动的红油:“我已经和家里决裂了。”
“嗯?”松冈清挑眉:“那么你准备怎么生活下去?露宿街头?”
钟阳吸吸鼻子:“反正我有办法。你别管我,自己开车走吧。”
“那可不行。一月伦敦这么冷,你睡在外面冻死了,警察会来找我的。”松冈清叹气:“为什么不回家呢?你和家里人感情不错吧,吵一架回去认错就好了。”
“别装得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钟阳凶狠地瞪着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有点可爱。松冈清不合时宜地想。少年黑亮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眼圈泛红,汪着若有若无的一点泪,鼻尖也变红了……松冈清想起小时候短暂养过一段时间秋田犬。肉墩墩的小狗仔,轻轻一推就倒了,呜呜叫着爬起来,再被推倒,再爬起来,还是温驯地摇着尾巴一扭一扭走过来,黑豆似的圆眼睛有点湿,像是委屈的泪水。
“五个月前有人为了表姐在公司大堂喧哗打闹,并威胁报复我”松冈清不为钟阳的愤怒所动,油然而生一种逗狗的乐趣:“看上去是个温暖的大家庭啊。”
“别跟我提钟灵!!”没想到钟阳突然跨下肩膀,趴在桌上呜呜地哭起来:“我要是没有,没有这个姐姐就好了。”
松冈清从钟阳抽抽嗒嗒的叙述里终于拼凑出故事全貌,感慨青少年荷尔蒙果然旺盛得非同一般。两人吵得天崩地裂,他还以为钟大春出轨被钟阳发现第三者了,原来只是父子之间沟通不畅。钟阳外强中干,不敢直面父母,钟大春一门心思生意,也没功夫揣摩儿子的心理动向,一环赶一环,竟莫名其妙闹得决裂了。
在冷风里走着的时候,钟阳凭着一股怒气上头是真心地想要离家。可是坐在温暖的拉面店里,吃饱饭,喝着大麦茶,被寒冷麻痹的神经又慢慢活络过来。
简言之,钟阳怂了。
人怂气势不能怂:“总之我不会道歉!是他错在先,哪有把儿子当猪养的!好意思把我跟表姐比——二姨根本不上班,天天就是围着表姐转!”
“然后呢?”松冈清托腮道:“不道歉,再被打一顿?”
“还特意瞒着他偷偷drop文法课,连面对面吵一架的勇气都没有。你明明就很怕他嘛。”
“不如回头是岸,今天开始做听父母话的乖宝宝。”松冈笑笑:“反正抗争后还要回家,直接投降不是很轻松么。”
“我又不是他们养的畜牲”钟阳低声道:“我……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
“嗯”松冈清一本正经地点头:“你想做个厨子。”
钟阳立刻来了精神:“厨子怎么了?你每天不吃厨子做的饭?我十岁就拎菜刀了,我能把白萝卜切得跟纸一样薄!”
“我不明白”松冈清看上去困惑得很真诚:“做厨子和上大学有什么矛盾的?”
“厨子又不考线性代数和莎士比亚!根本没必要嘛!”
男人笑了——如果钟灵此刻在现场,看到松冈清的神情一定会以为见了鬼
“你也是这样,你爸爸也是这样,直率到了一定程度,真是幼稚得令人讨厌啊。”
“能做成事的人,心里再喜欢,也不能表现在脸上。反而再讨厌的人和事,也要装作愉快地接受下来。压抑直觉情感,在恶劣的环境中,坚定目标,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就可以一步步走向自己的理想。”
可惜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不懂得这些道理。
“你想要开自己的餐厅,而家人绝不赞同,现在最重要两件事,其一为积累原始资金准备财务独立,其二为锻炼手艺,累积经验。为达到这两个目的,你都不能跟家庭决裂。”
钟阳愣愣地望着他。
“定下行动的基本原则后,你要做的事情很清楚”松冈说:“首先回家道歉,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进行彻底的反省,如果你父母一怒之下禁止你再踏进家里餐厅一步也没有关系。维持良好表现,等到事件平息后再提出要求——偷偷去也可以,他们会装没看到的。”
“初步消除家长会的负面影响后,你要为自己制定一个详细的计划平衡理想与眼前的学业。你甚至可以在备考后期暂时专注学习,满足家庭期待,积累谈判筹码。我建议你上大学后开始勤工俭学,如果确定自己不会从事本专业工作,就花更多时间磨练厨艺。”
“大学毕业前夕你可以再和父母认真谈一次,历数你的努力和对未来的计划,如果他们还是不支持,你就从家里搬出来。你已经攒了一笔钱,有一定经验,想继续学习就去上厨师学校,如果想直接进入行业就直接应聘后厨工作。那时你才22岁,什么都还来得及。”
他蘸了茶水,在桌上比划:“人生是一场没有赢家的对决,90%的回合里你无法得到所有想要的东西。你要选择有选择性地妥协,为理想交换自己需要的东西。”
“意气之争最轻松,也最愚蠢。”
“最后一个建议——我们最好现在立刻出门,赶在你父母报警前到家。”
钟阳呆望着男人的笑容,理智,严苛,温情,体贴,狡猾,精干……一个人怎么可以有那么多的不同面目,他一点都看不懂他。
而且……他一说话他就想走神。松冈清滔滔不绝时,钟阳不知不觉盯着他不断开合的双唇出神。男人身上好像有种无形的磁场,将他的视线与思维统统吸引过去。一旦聚焦,雪夜的回忆全部复活,触觉,听觉,嗅觉,味觉,全方位地回溯。钟阳无意识地抿唇,松冈清察觉到他视线放空,加重语气:“没意见就出发吧?”
“啊?”钟阳猛然回神:“好——好的。我来结账吧。”他慌忙掏钱包。
松冈清叹口气,他竟然真走神了:“我已经付过钱了。”
他摇摇账单:“等你新店开业了,记得给我寄叠优惠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