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犬法则》Esther_

6、第 6 章

　　走出松冈清的高级公寓，钟阳本不想回家，可是站在路边盘算一遭，自己竟是无处可去。学校放假，店里的伙计想必已经得到通知，几个狐朋狗友放圣诞假回国探亲……北风卷着雪粒吹过，钟阳在灿烂烈阳下冻起一身鸡皮疙瘩，从外到里都吹透了。

　　总不能真去流浪。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地铁，圣诞节翌日清晨，大部分伦敦市民仍在甜梦乡中酣睡，车厢空空荡荡。几个不幸冒着严寒出门的倒霉蛋裹紧大衣，歪在座位上打瞌睡，那臃肿颓废的姿态，令钟阳想起华人超市减价销售的发芽土豆与蔫茄子。他也没比这些人好多少。钟阳盯着车窗上自己邋遢疲惫的倒影，漫无边际地想，下午不如写张纸板拿个碗去圣诞集市冒充流浪汉。

　　他今年17岁，来年马上成年，可是来英国时耽误了一年，现在才刚开始念a-level。不同于国内千军万马备战高考独木桥，英国大学申请还要参考ps与面试，华裔家庭务求“赢在起跑线”，往往提前一年半开始做升学准备。钟阳父母已经开始四处向“上岸”的亲友取经，一心希望他复制钟灵的成功，考进g5*读个热门专业，毕业后做银行家程序员医生或教授，总之是再也不要和厨房油烟沾上关系。钟阳自然是极力抗争了，可抗争有什么用呢？兜里没几个大子儿，连张回四川的机票都买不起，真离开家，只有饿死。

　　更何况……钟阳的目光黯淡下来。他不是不知道父母供养他上学的辛苦。四岁时父亲背一把菜刀出国“淘金”，为节省机票钱，五年没有回乡。每月寄回的英镑供钟家在县城买房买铺，钟阳到了学龄，被送到成都亲戚家念好小学。五年后父亲衣锦还乡，记忆中高壮如铁塔的父亲变得黑且精瘦，令钟阳联想起充分烟熏风干的腊排骨。在异国的风霜中熬干脂肪与精血的父亲双眼发亮，哈哈大笑着掏出给钟阳的礼物——变形金刚，遥控车，黄油手指饼，小熊软糖与瑞士巧克力。钟阳嘴里叼着零食，还来不及向小伙伴炫耀新玩具，母亲就与父亲一起踏上了前往伦敦的航班。

　　父亲攒够本钱，终于要自立门户开店了。

　　常识课本里写中国是发展中国家，英国是发达国家。父母走后的每一年，钟阳走亲戚，长辈们摸着他的头，说这孩子有福，过几年就被父母接到英国吃香喝辣。钟阳12岁那年终于在众人的祝福中踏上目的地希思罗机场的航班，却几乎从落地就开始讨厌这国家。

　　机场里温度过低的冷气，暗紫色地毯上一团团来源不明的污渍，走出关口，看到许久未见的父母站在接机大厅望眼欲穿。站在一群牛高马的白人、黑人与拉美人之间，裹着酱菜色的大衣中年亚洲人，脸色被油烟熏得灰黄，比他记忆中更干瘦，更矮小。父母看见他，眼睛一亮，挥手示意，用乡音大声招呼他过来，身旁白人见状微微皱眉，尽力向一边侧身。钟阳微笑着走过去，心想自己永远不属于这里。

　　一家三口虽然团聚，生活却和从前天各一方的时候一样。钟阳极少没家中看到父母，只有冰箱上的贴纸，桌上的冷菜与零花钱……像是慢速摄影，留下他们稀薄的，曾经活动过的残像。

　　餐馆生意刚起步，从早十一点营业到晚十点。钟阳父母雇了一个帮厨与一个兼职洗碗工，母亲收银兼跑堂，父亲一人包揽后厨。全家人在餐厅楼上租了两室一厅小公寓。公寓前任房客是印度人，南亚人独特的刺鼻香水味深深渗入羊毛地毯，褪色的墙纸与边缘发黑的木质家具，做多少次大扫除也清不干净。

　　好在除去睡眠，他们极少在公寓中停留。进货，背菜，开门营业，清洗碗盘，闭店……钟大春与刘芳娟如两只旋转的陀螺，只要睁开眼就一刻不得停歇。连带钟阳也被卷入为生活操劳的漩涡，晚餐高峰时间被征召来端盘子。就这样胼手胼足地拼着，熬着，直到第三家分店开门，全家搬到东区三层小别墅，钟家才总算在这城市扎下根，挂上中产阶级的体面。一家人终于得闲，坐下来面面相觑，却发现上下两代之间不知不觉已生出一层无形的隔膜。钟大春在家中维持老板颐指气使的作风，钟阳对父亲的命令报以消极的反抗。刘芳娟夹在中间，今天帮老的，明天帮小的，成为一根摇摆不定的墙头草。

　　地铁到站，钟阳走出车厢，脚下步伐重似千钧。他哄着父母过有今天没明天的快乐日子，殊不知大人们也哄着他，双方刀光剑影，你来我往打得热闹，然而心知肚明，时间一到，钟阳就得丢下少年的任性，为上一代沉重的希望，将自己按扁搓圆，成为资本主义社会中，最标准的一个模块零件。

　　开门时钟阳将动作放得很轻，下意识希望家中没人，然而客厅里传来cctv海外新闻。钟大春坐在沙发上看报纸，闻声抬眼瞥一眼钟阳，从鼻子里重重哼一声。刘芳娟端着煎好的饺子进屋，招呼钟阳来吃。“你莫管他，他不是能耐得很。有种莫吃家里一粒米！”钟大春粗声道：“吃我勒穿我勒，还跟老子顶嘴，家里就是太纵着你。以后你老老实实切上课，再折腾我就给你娃送回四川。”

　　钟阳想说求之不得，然而刘芳娟恳求地望着他。她没化妆，黄着一张脸，眼里满是血丝，像是没睡好。钟阳脖子梗着，一大串反驳的话堵在喉咙，终于还是一字不发，沉默着冲上楼去。

　　钟大春似乎仍余怒未消，关了门，仍能听见他骂骂咧咧地大声说着什么。依稀是“龟儿子”，“白眼狼”之类意犹未尽的斥责。刘芳娟小声劝着，二人声音一高一低，男声坚越而女声优柔，形成一段奇异的二重唱。

　　钟阳把自己甩到床上，仰头望天花板，将一点热意从眼眶逼回喉头。人在屋檐下的屈辱，从记事起品尝至今。小时候在亲戚家，和表兄弟们打闹都得存着小心，每次吃瘪就在心里恨恨地想，有朝一日父母会来替自己撑腰。终于远渡重洋一家团圆，才发现亲戚原来已经存了十分客气。

　　他闭上眼，眼前浮现出松冈清疏离的笑容。钟阳突然很羡慕他，松冈清再小气，再傲慢，也是依靠自己能力赚钱，堂堂正正活在世上的成年人。他在富丽堂皇的写字楼上班，住高级公寓，穿手工西装，戴名牌表，随意训斥钟阳的人生楷模。钟阳精心筹划，以为能狠狠戏弄他一番，却在不知不觉中被他反而掌握局势。松冈清仿佛是他自己生活真正的主人——有什么是他也控制不了的么？

　　念头一起，就再也停不下来。

　　他也不是圣人。钟阳恶意地想，不然圣诞节怎么会独自一人喝得烂醉？还那么伤心……钟阳不自然地转了转脖子，曾被松冈触碰的地方又开始发烫。魔咒般意义不明的絮语，男人的黑眼睛映着雪光，神情温柔而悲伤。冰冷的拥抱，温热的嘴唇，滚烫的鼻息。

　　钟阳一骨碌坐起身，从书包里掏出手机。

　　“你昨晚为什么去那种地方？”

　　趁松冈睡着时，他偷偷把他的手机号抄了下来——当然，也把自己的号码给他输进去了。

　　回复快得出乎意料：“回答你的问题算不算第一个要求？”

　　钟阳泄气：“当然不是。就随便聊聊。”

　　信息如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回复了。

　　果然，要调戏这家伙，只有趁他喝醉失态。一旦清醒，松冈清又变回钟阳记忆中滴水不漏的模样了。

　　钟阳握着手机，心里搓火，信息打了又删，删了又打，不知不觉间，竟就这样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