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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相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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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曾阿牛出去打水后,萧峰愈觉胸闷气短。方才有曾阿牛陪伴相谈,身上未觉丝毫不适。此刻屋内一静,方觉伤口处愈发疼痛难忍,当下闭目打算运气调息。不料刚一闭眼,心内又即涌起千思百绪——倘若三日前他真的死在崖下也就罢了,一死便百了。可上天既不收他,一颗心又不禁挂念起当时被宋军挡在关外的群豪。虽然当时辽军已被自己逼退,可那雁门关内守关的将领着实昏懦无能,也不知之后群豪有没有得以顺利进关,更恐他们会遭关内宋军的为难。
如此忧心片刻,转念间又心生怅然——宋辽从此息战数十年,如今天下太平,他在世的使命已然完成。不管是曾经被逼下位的丐帮帮主乔峰,还是后来被逼上位的南院大王萧峰,都已在三日前尽归黄土。经历诸多风雨,他早已看透世事无常,人心难测,便没死成也不愿再入江湖,再染上半分的是非恩怨。
念及至此,尘事皆空。之后萧峰又想起那两个为自己而惨死的女子,不由又是悲从中来,越想越觉得自己再无面目苟活下去。
曾阿牛端着热水进屋时,眼见萧峰神情凄然无比,目中毫无求生之意,便轻叹着将水盆放在一旁木椅上,道:“萧兄,莫怪小弟多言,我虽不知你为何中的断箭,又为何跳的崖,此前又经历过些甚么,可你无论如何不能再这般消极下去了。此刻你只有好好养伤,才不枉阿紫姑娘临终前的一番心意。”
一语惊醒梦中人,萧峰看向曾阿牛那关切目光,犹似一股温润清泉流进心底,心绪陡然平静。不禁心叹这少年如此瑰奇,不仅能医身体伤病,还能医心。便点头应道:“少侠所言甚是,实在是对不住,又让你见笑了。”
曾阿牛轻笑着摇摇头,便挽起袖子,抽出腰间别着的一条绢布放入盆里仔细浸湿。萧峰不由一愣,眼光登时被那一截露出的小臂吸引过去——肤光白嫩犹胜女子,细腕瘦削不盈一握,一双手却不若女子那般娇细无力。手指极为修长又粗细有致,连骨节都圆润得恰到好处,便是技艺最精湛的木匠也难雕出如此完美无暇的形状。
萧峰读书不多,儿时在汪帮主的督促教导下读过寥寥几卷唐诗,本是早已忘光了的。此刻却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时读过的其中一句,出自诗人秦韬玉《咏手》中的——“一双十指玉纤纤,不是风流物不拈”。随即又微觉诧异,眼前的这双手本该是诗中所说的不沾阳春水、只拈风流物的书生公子才有的手。只有裹在上好的丝绸衣袖里,执笔摇扇、附尽风雅才相衬。怎得此刻穿着粗布陋衫,做起下人的粗活也如此的清雅动人?
曾阿牛捞出绢布拧到微湿,抬头便见萧峰望着自己的手发怔,不由疑惑的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何不妥?”
萧峰性子豪迈,从不忸怩作态,只觉自己的行为只是出于欣赏,并不觉有甚么不当。遂只略一愣,便大方直言道:“没甚么,只是觉得你的手不像寻常练武之人那般粗壮糙厚,很是好看,倒像是那富家公子的手一般。”
这回却换成张无忌怔了神,以往身旁人都只知自己的拳掌功夫多么凌厉,内力多么高深,却是头回有人留意并夸赞自己的手,不由感叹这人比看起来要心细得多。随即又不知思及何处,怔怔凝视着自己的手,面露怅然之色,苦笑道:“便再好看又如何,最终还不是落得一无所有。不想要的拼命来,想要的却怎么也抓不住。倒不如寻常人那样生得粗糙难看些,也许会比现在开心得多。”
萧峰没想到自己一句无心之言竟勾起他的伤心事,心中不禁又惶又悔。他向来不擅安慰,搜肠刮肚好半晌才想到一计,即刻抬起一手呈给曾阿牛看,笑道:“你看我这手生得粗糙宽大,不也落得如今这个下场么。”
曾阿牛略微一怔,一丝温润笑意便从他眸中溢淌出来,他自是明白萧峰心意,便压下思绪不再感伤,将拧成麻花的湿布展开叠弄好,掀开萧峰身上棉被便要为他擦洗身体。
萧峰心神微荡,刚刚曾阿牛那短短一笑实令人难以忽视,淡淡的不露光华,却暖暖的宛若春风拂面,教人不自觉的跟着嘴角上扬。
此时曾阿牛又是一怔,萧峰的整个胸膛已暴露在外,他肌肉虬结饱满,身材魁伟高大,比曾阿牛要壮实许多。三日前曾阿牛救起他时,着实费了些功夫才将他安稳背在身上,而这间茅舍离那崖下足有几里之遥,也亏得曾阿牛内力深厚、轻功不凡,才得以一路平稳而归。
然而此刻曾阿牛心系的却并非这些,只见萧峰胸口上刺着一个青郁郁的狼头,张口露齿,状貌凶恶。曾阿牛这三日来替他换药时虽已见过数次,此刻仍是无法视而不见。
当时风尚,好多江湖男儿身上都有刺花,有的甚至全身自颈至脚遍体刺花的,原是不足为奇。但曾阿牛此前见过的花样多以龙虎为主,如萧峰身上这般凶戾的狼头,却是从未见过。
萧峰看出曾阿牛疑虑,也早已从他样貌穿着看出他是汉人。两人相处时间虽极为短暂,但足以看出这少年绝不会因身份之别而轻看了自己,便大方承认道:“我是契丹人,这狼头是我们部族的记号,从小便刺在身上的。怎么,是不是吓到小兄弟了?”
曾阿牛摇头未答,仍在怔怔出神。心想原来这汉子是蒙古人,难怪相貌和中原人大不同,随即思绪又不由得飘回十几日前——那时他刚来这塞外,且还不是像现在这般孤身一人,身边形影不离的伴着一个女子,同萧峰一样也是蒙族人,容颜娇丽,性子也是如萧峰这般直率豪爽,与他一起趟过许多大风大浪。两人来这里本是为了远离江湖纷争,并相约在她家乡的草原上纵马逐鹰,厮守一生。不料到了这里之后,她却因一桩突生的变故与自己决绝相别,从此只余自己一人孤身漂泊。曾阿牛一时思绪渐深,情到感伤之处,眼里竟不知不觉湿润起来。
萧峰见了心下一慌急,忙道:“怎么了?可是想起了甚么伤心事?”
曾阿牛骤然清醒,自知失态,胡乱用袖子抹去眼泪,摇头笑道:“一时情难自已,想起些陈年旧事,让萧大哥见笑了。”便正了正神色,专心为萧峰擦拭身体。
萧峰不禁暗自惊奇,原来这少年看似是一位不食烟火的隐世仙童,却也是凡心未泯,深受情感牵绊之苦。不由想起前尘往事,别说是他自己,便是他一生中见过的再武功高强、声名远扬的人物,也逃不过红尘间的爱恨情仇。随即又想起至今还在少林寺中归隐的生父,一时感慨万千,叹了口气怔怔看向曾阿牛。突然间又想起一事,道:“对了,我醒了已有些时候,却一直未见到令尊令堂,你是独自住在这里的么?”
曾阿牛手上动作一顿,缓缓道:“他们……在我十岁时便不在了。我也是刚从中原来此地不久,想着先住上一段时日散散心,再想以后该何去何从。”
听到少年与自己身世相似,萧峰大为讶然,冲口而出,道:“原来你也……”心中顿生惺惺相惜之意,同时又悔恨不已,没想到自己无意间竟又勾起他的伤心事,便即闭了嘴,不再主动张口说话。
之后两人相对默然,各自理着各自心绪。萧峰凝视曾阿牛专注不苟的模样,不知不觉愈发入神,心中烦扰竟也慢慢消散。而曾阿牛擦到萧峰肩头时不禁又是一顿,只见萧峰两边肩头横着四道等长的刀疤,从其狰狞程度可看出当时刺得颇深。曾阿牛生性淳善,成为医者后悲天悯人之心更是深入骨髓,每次看到这四道刀疤时他都不禁微蹙眉头。
萧峰见了心中一动,不由想起在杏子林那一日,为了替丐帮四位长老赦免死罪,他依照帮规自流鲜血,向自己身上插了四把法刀。不料天意弄人,便在那之后,他知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人生也从此天翻地覆。遂自嘲般笑道:“这刀疤和心口箭伤一样,都是我自己刺的。前者是为洗他人之罪,后者则是为洗自己之罪。可谁知上天捉弄了我一世,两者到最后都没能如我所愿。”
曾阿牛顿了一顿,眼光中流露出极深的怜惜之意,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如此损伤自己,怎么对得起那些牵挂你的人?萧兄,你若真的感激我,便答应我,无论如何,往后别再这般对待自己的身体。”
萧峰一怔,猛然想起阿朱临终前说过的一句话:“大哥,你答允我,永远永远,不可损伤自己。”便即幡然醒悟,三日前在崖上时,心中一时愧疚难当,没想许多便冲动自尽。现在想来自己确是太过自私,一心只想着慷义一死以对得起辽国同胞,却未曾想过是否对得起阿朱的临终嘱托,更加连累了阿紫。便重重点了点头,道:“好,兄弟我答应你,往后决不再自伤半分。”
之后二人便再无言语,曾阿牛将萧峰全身都擦净了后又去为他熬药。萧峰便自吐纳调息,心中却有些彷徨无措。一面是不想打扰曾阿牛的清静生活,想让伤好的快些好早些离开;另一面又极度茫然,离开之后自己又该何去何从?既然不想再理江湖事,那除了这塞北之地,自己还能去哪里?只身一人去草原上纵马牧羊?可是没了阿朱相伴,纵然天空再蔚蓝,草原再辽阔,除了望着地上孤影黯然神伤,还能有甚么意思?
转念又想到曾阿牛,料想他多半也与自己一样,为远离俗世纷扰来到此地,一时间也不知该何去何从。加上之前对他的一番了解,心中颇为相怜相惜,早已生了结交之意。又想着反正曾阿牛身边也无人陪伴,不如就此与他结交,两人先暂且相依作伴也未为不可。念及至此,萧峰便定下心来安心养伤,待痊愈之后再与曾阿牛相偕寻个酒馆,谈天论地、痛快畅饮一番,之后再想去路也不迟。
之后的几日,曾阿牛除了照料萧峰、出门采药打猎,便是在屋外的空地舞剑打发时间。萧峰除去每日定时运气调息,便在屋内静静看着他舞剑。只见他剑法清奇,与之前萧峰见过的剑法都不相同,看起来颇为古怪,像是在一味的画着圈,大大小小、正反斜直各种各样的圆圈。看来看去似是只有一招,然而这一招越看越是引人入胜,越看越觉得这剑法决不似表面看着那般平淡无奇,每一剑背后都似暗藏无穷变招。若是遇上敌手,便是江湖中剑术登峰造极的无量剑派和“剑神”卓不凡,与之对上想必也难分高下。
萧峰虽善使外家功夫,对刀剑棍棒之法却不甚精通,除了一门打狗棒法再不懂其它。曾阿牛所使的剑法实乃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萧峰几次询问他武功来历,曾阿牛均是闭口不言。萧峰本不是那争强好斗之徒,然而压不住心中对这少年越发好奇,便想着等伤愈之后定寻得机会与他比试一番。最后两人武功谁高谁低倒是无关紧要,若能看出这少年的出身来历,倒也得以了却一桩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