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来仪》汤澹澹兮

4、风起第四

　　风陵郡的甄灵大选结束后，共选出五名习礼士，跟随监考官祁衡返回永宁。
　　霖华和宓瑟均在其列，他们本为了小郡守同行而思考怎么揭发他，却发现他根本不在入选名单中。
　　一行人坐着马车出发。
　　他们因入选了习礼士，规格待遇也不同往日。像霖华这样从小伺候别人的人，哪里享受过坐马车的待遇，一路上不是躺在软垫的座椅上享受，就是到车头同领路的祁衡聊天。
　　“祁衡大人，咱们这是到哪了？”
　　霖华总是掀开帘子，向祁衡打听同一个问题。他的声音透过门帘传进马车内，其中一名习礼士道：“还有哪，从风陵到永宁，必须路过焉郡，他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整天祁衡大人、祁衡大人的。”
　　“哈哈。别人听见，还以为是哪家大大咧咧的大姑娘，看中祁衡大人了呢。”
　　宓瑟心中略感不快，道：“霖华从十四岁开始就赚钱养活自己，从来没出过风陵，自然对风陵以外的世界不了解。”
　　剩下的一人听出宓瑟话中的不满，忙打圆场：“不错不错。这以后大家就是风陵郡的同仁了，相互间都要相互照应，他不知道的，我们都应当为他解惑才是。”
　　众人皆知分寸，也便不再言语。
　　马车外，传来霖华和祁衡二人有说有笑的声音。
　　走的是官道，道路空旷而平坦；马车也是租用了整个驿站最好的，走起来平稳如飞，甚至内饰都用香薰过，隐隐传来松木的香气。
　　车身摇摇晃晃，似乎能将人催眠一样，日头又正好懒洋洋地从车窗外斜洒下来，宓瑟看着窗外点点坠落的阳光，入眼如云的绿意，忽然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闲适。
　　如果不去思考什么妖魔和假凤灵之事，他或许可以就这样，当一个普通的琴师，度过简单的一生，似乎也不错。
　　『宓瑟，你为什么不可以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呢？』
　　他忽然回想起从前听到过的，一句很奇怪的话。
　　『我又忘了，你从来都不是普通人。』
　　离珈的眼中，净是他无法理解的阴郁。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不是我想找的人。”
　　又有谁在说话了。
　　出发之前的一晚，他追踪幽影，一直追到郡守府里。郡守府中有乌鸦作他的暗卫，宓瑟好不容易将它们悉数迷惑，才到了幽影所在的屋旁。
　　他在跟郡守交谈，郡守焦急地说着什么，在得到幽影的否定之后，更是露出了懊恼的神色，“若是我儿入了宗伯府，您在永宁就站住了脚跟，我的家族都会为您所用。”
　　幽影只是摇头，“他已经被人识破了，入选也是无用，我不该一时迷惑，帮他作弊。”
　　郡守忽然正色道：“幽影大人，从南蛮过境的妖魔，您不要忘了。”
　　幽影不屑道：“你威胁我？你不要忘了，我随时可以决定你的仕途。你若告诉朝廷，便是你造谣报复。”
　　郡守急忙否认，“不不，不是的，您误会了。您想要的人选，我们可以再找。”
　　“越快越好。我要赶在‘他们’前面。对了，我要你帮我查一个人，一个生来失明，近日突然恢复的琴师……”
　　宓瑟突然惊醒过来，原来他在马车上睡着了。身边，霖华被他惊动，看向他，道：“阿音，你怎么了，一直皱着眉，是不是做噩梦了？”
　　他只是回想起自己在郡守府中所探查到的，当务之急是永宁的假凤凰，幽影堕落之事，只能暂且搁置，内心的愁绪却无法散去。
　　霖华忧心忡忡：“你最近皱眉的时间越来越多了，从前，都是你开导我的，我一直都以为你是从来不会难过的人。”
　　“霖华，我……”宓瑟欲言又止。
　　“不用说也没关系，我会一直支持你的。”霖华抢在他面前说。
　　宓瑟怅然，“你啊，你真是不错的朋友。”
　　论被人安慰，这还是第一次。
　　他身为凤灵，总是高高在上，俯瞰着南离的百姓，听着他们的苦恼，为他们带去安慰和救赎。
　　那些从小照顾他的宫人，早已变成了老头子老太太；而跟他一起凌驾于岁月之上的惊鸿大人，很久之前便失去了踪迹，隐没在茫茫群山中；其他的灵者，也不过将他当作领袖看待。他的国君离珈，离珈是最过分的。宓瑟在心中苦笑，他们之间所有的情分，最后都变成了耻辱和痛苦。
　　此去永宁，王宫是必然要进的。至于离珈，他只想远远逃开。
　　一行人的车马走了七日，入了永宁的地界。他们需与各郡习礼士们在相近的时间内会合，才能顺利举办此后的接风宴。
　　官道上的景观从山林变为农田，村庄变成集市，人群逐渐熙攘，马路也宽广明亮，永宁的城门由远远的一堵壁垒，慢慢变得高大、宏伟，直到像一张高高的巨口，等候宓瑟跳入其中。
　　这种感觉真是糟糕。
　　霖华却完全与他不同，他将车帘掀开，目不暇接地看着窗外，目光细细触摸着都城的一砖一瓦，惊叹道：“好高啊，居然能一眼望不到天。”
　　同行者道：“南康之朝末年，先代凤灵惊鸿与开国之君离昊共伐妖鸾。彼时妖鸾攻陷了永宁城，调用一切力量筑造了现在百尺高的城墙，以阻挡凤凰惊鸿和她的属将。”
　　“原来是这样，那后来呢？惊鸿又是怎么收复永宁的？”
　　“不是吧，这你都不知道？”另一人道。
　　霖华道：“我又没读过书，哪里知道？”
　　宓瑟接道：“凤凰惊鸿向日神借来金乌马车，带老鹰、孔雀、枭、鹤四名干将，从云中降临永宁，消灭了叛军之首妖鸾。”
　　说罢，马车已经通过了城关的检查，踏过城门下的青石板，咯噔咯噔，声如磬钟。
　　宓瑟掀开车帘，前方，祁衡听见动静，驾马回首，对他点头行礼。
　　抬眼，溅入了一粒冰凉的雨滴。
　　他深深地嗅着空气中永宁深秋的味道。
　　宓瑟凤灵当久了，与凤凰相感应，不喜雨水。
　　秋天的雨季，他总是躲在碧梧宫的床榻上，或是幽居醴泉水榭。
　　雨水带着天空的色彩斜斜飞入屋檐下，从一无所有的清净，到品尝出压抑心神的愁绪，他看了几十年，从未厌倦。
　　少年推开门飞奔进来，将淋湿的披风甩落地上，扑向他的床榻时带进了寒冷的潮气。
　　『宓瑟大人，下雨了，你又躲在被子里。』少年巧致的薄唇嘟起，发表着他的不满。
　　宓瑟不同他争辩，只是看向他牢牢护住的手心。
　　『教我功课就送给你。』
　　知道被看穿，少年伸过手，掀开遮遮掩掩的掌盖，脸颊上闪过别扭的红晕。
　　是刚摘下来的刺桐花。尖翘的花瓣如同火红的翅膀，花心满载着天上的雨露。
　　少年紧紧地握着花柄，却用最大程度的慷慨举动，将刺桐送到他的手中。
　　他从回忆中抽身，看见祁衡身后，阴霾的天空中，隐约有雷电闪过，间或几声威风凛凛的低沉雷吼，厚重的云层隐伏忽青忽紫的电龙。
　　宓瑟仿佛看到了此后自己的命运，那么晦暗、阴冷，而暗藏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