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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三)

      红彤的太阳当头照着,地面白亮的刺眼,天空中没有一片云,周围到处都是火热的燥气,汗水不断从身上毛孔渗出来,浸湿了衣服黏在身上。
      纪昀和文鸾在院中树下林荫地铺了一张菰蒲编席,躺在上面翘起腿摇着脚腕,手里托着半瓤西瓜,另一只手持扇子一边扇着。
      “昀哥,你觉得叔父健亭说的狐美人一事是真是假?”
      “狐美人….狐美人….”纪昀噗噗噗从嘴里吐出几颗瓜籽,一边念叨着,“我刚想到了一半,却没了头绪。”
      “哦,但说来听听。”文鸾夺过纪昀手中的扇子,帮他扇着风。
      晓岚翻身起来,穿好草鞋,文鸾跟在他身后走到张雪峰房前叩门。
      “外祖父…”
      “昀儿,有何事?”
      “我听舅舅说您曾有一面五尺方镜不知为何我不曾见到过?”
      张雪峰说,“几年前李桂惹怒了狐仙,那面红夷贡镜也被砖瓦砸破了。”
      纪晓岚又问:“您曾经养过狐狸么?舅舅说他见到过。”
      张雪峰答,“我从没养过狐狸,那是他发梦而已何必当真。”
      “人生本如梦,何必辩庄蝶。”张雪峰叹了一句。
      “外祖父,我这会儿闲来无事,想到书房乞几卷《聊斋志异》来看。”
      张雪峰应允,从袖兜里掏了钥匙交予纪昀,纪昀又问舅母卫氏借来一面镜子,然后到书房门前打开锁,文鸾跟着他走了进去。
      “据舅舅描述看,那五尺高的实乃西洋舶来的玻璃平镜。我问过他,那镜子原先放在现在纹条书案的位置,现在已经不在,我用此镜替之。你到屋外试着从书室窗隙向内窥看镜中。”
      文鸾到书室外趴着窗口向里看,镜中可以看见一个插着孔雀翎的瓷瓶。晓岚回过头向窗外望了一眼,然后走过去摆弄那面镜子,文鸾再看时,镜中已是纪昀的模样。
      文鸾走进书房,问:“为何会是如此?”
      “先前望时,我可见镜中我像,但对你而言镜面倾斜,因此你不可见镜中之我,光顺窗口折至窗墙后的博古架上。之后我扶正此镜,我可见窗口你立像,故你亦可见我在镜中。”
      “那么叔父所见并非瓷瓶实乃狐狸,又是为何?”
      “那瓷瓶在二十年前位置处或许置有一(透明)玻璃槽,而非琉璃器皿。外祖父豢狐其中,因此可以看见狐狸面孔。但我仍想不通外祖父为何在书房内养有狐狸却不愿向人提及,还有那女人是谁,她如何进入又如何离开封密的书室?”
      “昀哥,那昨夜里绿锦怪又是何物?”
      “大概是一个全身黑色棉布装扮的人背着这绿色包袱,因为棉布折光弱于锦缎,故只能见此绿锦。那人怕逃不脱,声东击西甩下包袱跳河遁去了。之后术士几人消失不见,或也有可能是这些人所为。但银船为何十几年后重新出现,另有三天前范玉被狐妖所伤一事与此事是否关系,另外此狐又与二十年前书房中狐狸有无关联,还有凶手如何伤得范玉又瞬间消失,死狐如何复活并逃走,这些事我也不大明白。”说到这里,晓岚忽然想起一人,于是锁上书房,还了镜子往灶房院子走去。
      文鸾随纪昀到前院,众仆人在院中用饭,纪昀推开门进灶房之中。灶房临卫河的一面墙上开了六七扇窗,而对着院子的墙上有灶房门和一扇关严的竹窗。临卫河的窗下有一排灶台,灶火出口有砖铺泥抹的烟道从伙房角落墙上通出去,墙角一口水瓮里漂着半个葫芦杓。灶台上有两口大铁锅,一摊碗筷碟盘正溺在浑浊的刷锅水里。烧火妇陈氏正在那里用高粱秆编成的扫帚把灰土垃圾都扫进风箱旁的灶台里。地上扬起一阵尘土,纪昀呛得不由咳了两声,说:“陈妈,我且问你,十几年前银船丢失一事详情是怎么样的?”
      陈氏放下扫帚,双手在围裙上擦拭一番,对纪昀说:“那银船原本一直是放在老爷书房的,有一天突然就不见了,书房门也是锁得好好的,老爷发怒训斥了我们几个丫鬟一番,最后也没找到,我一直怀疑是被狐妖盗了去。”
      “在那件事之前或是之后,有没有家仆出过什么不寻常的事?”
      “纪公子是指….”
      “自缢”
      “经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有印象,佟府里有一个仆人在那时上吊了,就在隔壁临后院那屋子里。”
      “佟家花园的事你知道多少?”
      “听人说有缢鬼、狐妖,我似乎还听谁说过鄂伦岱,就是佟国维侄子….”
      这时有仆人端着饭碗走了进来,顺锅沿滑进水里。陈氏不在多言,只说“具体的事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等我回头想起来再告诉你。”
      纪昀改口说,“陈妈,我刚买了些肉包子,借我些醋沾。”
      纪昀从陈氏手里接过碗盛的酽醋出了伙房门,走到门口,又回头对陈氏补了一句,“休要把秽物扫入灶里,当心得罪了灶王神。”
      从□□亭房中出来,文鸾问“你说那是血?”
      纪昀点了点头,收敛了神情,反复咏读着,“树叶儿青青,花朵儿层层。看不分明,中间有个佳人影。只望见盘金衫子,裙是水红绫。”
      “听上去有点像纳兰性德的词风…”文鸾嘀咕了一句。
      “纳兰性德….纳兰明珠….纳兰….”纪昀自言自语,“叶赫纳兰…”
      (叶赫氏的纳兰明珠是康熙时的重臣,而明珠的长子就是纳兰性德。清朝中后期的慈禧也是叶赫纳兰氏。作者注)
      “满清八大姓氏之一的那氏,又称那拉氏(纳兰氏),祖居叶赫,也称叶赫那拉氏。其中的树叶儿想必是暗指叶赫氏,而青青自然是指清廷。两个部落自古有宿仇,后来叶赫氏曾经联合明朝,并和太祖率领的部队在争夺建州失利。花朵儿层层是指两者的后代,太宗的母亲便是那拉氏。‘明’是指明朝,看不分明正指明朝灭亡。中间有个佳人影,指孝庄皇太后与多尔衮之事,类似坊间传言的太后下嫁。盘金衫三个字暗指镶黄旗,而水红绫则指镶红旗,叶赫氏一族曾编入此部….”姚别峰不知从那里冒了出来,嘴里一边说着些莫名其妙的话。
      “唔….”纪昀不置可否,好像猛然想到了什么,于是飞奔一样离开张府,文鸾紧跟跑在后面。沿街跑进佟家花园,看见几名纪府的家仆在那里打扫院落。
      “福荣叔在哪里?”纪晓岚问家仆。
      “和老爷在后院花园凉亭里”
      纪昀顺着长廊跑到凉亭,拉起刘福荣就往西院跑。纪容舒和文鸾跟在后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到木屋门口,纪昀对刘福荣说:“快,将锁打开!”
      刘福荣还没来及喘口气,便取下腰斧猛地砍到锁上,锁碎裂掉在地上。纪晓岚推开门冲进屋子,污浊的空气让他喘不上气来,不停的咳嗽。纪昀用袖子遮掩住鼻子,另一只袖子来回扇摆着。
      “快过来帮我搬开这石材!”
      “昀儿,你这是做什么?”纪容舒不解。
      “总之搬开就是了。”
      刘福荣吼来几个仆人一起帮纪昀把石材搬屋外。半个时辰之后,布满尘土的地板上露出一块较干净的地方,纪昀蹲在那里仔细看着。
      “取火来!”
      刘福荣从怀里取出火镰棉布,点燃了一支蜡烛。纪昀再仔细看时,地板上有卯钉痕迹。
      “劈开它!”
      刘福荣抡起腰斧劈开木板,下面虚空的像是一口井窖,黑漆漆深不见底,一阵阴风从孔中扑出来。文鸾站在一旁打了个抖,有些惊讶地看著纪昀。
      “放绳索我下去看看。”
      “少爷万不可!”刘福荣劝阻,取细线吊蜡烛下去,蜡烛火光微弱呈浅青色,须臾熄灭。
      纪容舒取来一卷秸秆,让刘福荣点燃了抛落下去,一团亮黄的火空荡荡的飘落,火光照处是乳白色润滑的兀突物,火落到井底不久也自灭了。
      “像是一个冰窖”纪容舒说,“想来旁边的废墟下或许正是一处冰窖,某人暗从此处相掘通。”
      纪晓岚支吾了一声,说:“那术士的戏法,我想我当时只看穿了表面,却不明白其中的含义。‘脍鱼’谐音‘癸酉’,正合四十七年前的康熙三十二年(癸酉年)之事,而夹屉则指暗格。那么术士的戏法其实就是指四十七年前的离奇自缢案与暗格——冰窖之间的关系。也就是说,那女子并非自缢而是被人所害,这点与我之前的推断相同。
      文鸾说:“会不会只是巧合?”
      “巧合?”
      “假如术士想暗示癸酉年之事,这样做也过于晦涩。”
      “纪昀我儿,仅凭一冰窖也不能断定必然自缢。这世上有些事并非格物穷理定可得出结论,有些事即便有力证可推断知晓缘由,也不可逞勇道破,倘若一朝入仕,则须谨记此点,切记。”
      纪容舒是康熙癸巳科进士,时任户部司员外郎,在宦海经历了几年之后,也对人生世事有些了悟。
      “父亲您相信狐仙么?”
      “唔…去年在京城时,我听人讲过这样一件事。一个举人进京赶考路过永光寺西街的时候,看见一个美女站在一家门前,他十分喜欢那女子便托媒人撮合,最后定下以三百两白银纳这女子为妾。于是举人就住在这女子家中,两人也很恩爱。等着举人出闱之后回到这女子家,却看见破烂的窗子和布满尘土的围墙,房子里空无一人,垃圾污秽堆积在院中,好像废弃多年没有人住过的样子。于是举人跑去问邻居,邻居说‘这宅院空了很久了,这女子搬进来住不过一个多月,之后一天晚上突然就不见了,不知道去了那里’。于是有人对他说‘这是狐妖,小说里经常有这样的事’,也有人说‘这是骗钱的手法,那妓女伪装成狐妖,此时恐怕早已走远了’。各地类似这样‘人借狐妖之名作恶’的事情简直不胜枚举。”
      文鸾说:“狐狸幻化成人就已经够狡猾的了,居然还有人装成狐妖,天下间竟然还有这种事。”
      纪昀伸手扯袖搭在额上,仰头望望那盘亮白的烈日,此时已是天交未正,矮屋短影映在地上。
      纪昀解了领口的纽襻,擦了擦汗。从地上捡起一只秸秆,用手岔开两拃量出一尺长,然后将秸秆折断立在地上。纪昀用手在土地上的秸秆影子末端和顶端做了一个标记。然后捡起一块石子在屋影椽凸起处做了标记。取了那秸秆丈量影长,用指节比了比约莫两寸八分。由柱脚量椽影长约三尺两寸两分。又用秸秆量那香几面径不过八寸,高二尺六寸,进厢房量得炕床长六尺七寸。
      (清代1丈合10尺,1尺合10寸,1寸合10分。裁衣尺1尺合现在35.5厘米,量地尺1尺合现在34.5厘米,营造尺1尺合现在32厘米。此处按营造尺。作者注)
      纪昀蹲在院中地上,将细辫盘在颈上,用秸秆在沙土上衍算一番。
      “断不可能是自缢。”纪晓岚从地上站起来对众人说。
      “何以见得?”刘福荣问。
      “西人《几何原本》术算书中有相似等比之理,置于此处秸秆高一尺影长两寸八分,而椽影长三尺一寸两分则椽高逾丈二。香几高约二尺三寸,那姚公言此自缢者悬床单于梁上,炕长六尺七寸折合三尺三寸半,即是说那自缢者身长六尺半有余,以婢女论,断不可能。联想死者头部受重击一事,我仿《洗冤集录》中取酽醋洗银船锈斑,那本不是黑锈而是血渍。我猜摸死因由此,那银船上沾有草木灰原乃土炕火道中残留物,凶犯盗银船后以其击此人致死,之后将银船藏于土炕床内。仿缢鬼传说抱踩香几上,将此尸悬于旧屋。”
      “那银船是张府物,缘何到了佟府?那人为何又非要使银船击那婢女?那银船藏于土炕为何十几年后方才取出?”文鸾疑惑不解。
      众人正说话间,一个仆人怪叫着从远处跑过来。
      “老爷老爷!怪事了!”
      “出了什么事?”纪容舒问。“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小的我刚才打扫东院的一间厢房,那厢房地下的尘土上好像有足迹。”
      “足迹有什么奇怪的?”
      “那是因为….”
      众人随仆人引领到庄园东院,院中一地枯叶杂草,漏窗花墙石雕多半毁损,棂花隔扇门和槛窗破落陈旧,推开门进去,破洞的碧纱橱敞着,残裂的雕花罩,亘满灰尘的博古架空立在那里,这是佟氏的主厢房,佟国纲消夏住所,以及其子鄂伦岱,佟国维来时也住此处。以及后来的□□,不曾想如今已经破落至此。那一侧放着残破不堪的雕花架子床套间厢房原是佟国纲之妻居住,后刘氏之子在此。
      纪昀清楚看见地上尘土间有人的足迹。两行足迹一直延伸到墙角边,却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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