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春将暮》牡丹狮子

5、第五章

　　“公子，饭来了。”

　　如意送了午膳进来，他对吃食要求不高，桌上只有几样小菜，简简单单。

　　一个人吃饭，很安静。

　　过去和那个人一起，聒噪，她总会夹很多菜给他，哪怕他根本不吃，她却乐此不彼，还会把筷子伸进他碗里，挑走一点米，红唇微张，笑觑他：“你的白饭好像特别有滋味，”递过自己的碗：“要尝尝我的吗？我的也不错。”

　　那双水眸亮晶晶地看着他，仿佛在等他的回应，但，等不到的。

　　她也不恼，仍旧嘴儿不停，一顿饭从开始到结束没断过声，可不管她说什么，他只是沉默。

　　她眼里的光，就一点点地下去了。

　　饭后去看昏睡的苻玉，他坐在床前，陪了一会儿，苍白的唇色，紧闭的眉眼，眼前浮现的却是另一张脸。

　　自从他被迫“住下”后，她的脾气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坏，喝酒、撒疯、砸东西，同他打架，渐渐地，再寻不到过去那个小姑娘的一点影子。

　　她不喜欢被叫疯子，每当他气极也恨极了，就故意这么叫她，他…他就要气她！好叫她明白，总有些东西是她怎么样都得不到的，看她气得跳脚，他很畅快，简直畅快极了！心境已变，什么君子涵养，高门规矩，都去他的吧！他要释放出心底压抑已久的那头兽，张牙舞爪，恣意妄为地去咬她！

　　“水。”

　　床上的人轻声嘟哝，眼睛仍闭着，他倒了一杯温茶，小心地扶苻玉起来。

　　“水…鲤鱼，我好渴，我要喝水……”那是个阴天的午后，她从外面回来，脸色很难看，血色从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极为惨白的容色。

　　她没有像平常那样闹他，只是恹恹地躺在床上，好像真的很累。

　　他几乎就要心软，手却紧紧地握成拳，你疯了么！他骂自己，她对你做了些什么，她怎么值得你心软？

　　况且，说不定又是她故意捉弄，等他真这样做了，她又会变成往日那样，腻在他怀里，笑嘻嘻地调侃：“鲤鱼，你还是有点喜爱我的，是不是？你还是在意我的。”

　　不，他没有！他不在意！她、随便她怎样！与他无关！

　　她在床上躺了会儿，没有等到他的水，只好自己爬起来去倒，没有生气，也没有抱怨，仿佛一直都那么乖巧，脚步有些拖沓虚浮，他从来不问她怎么了。

　　她也从来没说过。

　　虽然他知道，应该说是察觉到了，她过得并不好。

　　被下药后，他走不出她的卧房，不知此处是不是还住着其他人，或许……她也正承受着某人的折磨，可是她不说，他不问，彼此倒像在赌气，仿佛谁开了第一口，谁就先输了。
　　……

　　第十九天。

　　苻玉终于醒了。

　　他过去的时候，那女子坐在床上看他，良久，抬手拭了拭眼角：“公子，您终于解脱了，不，是我们终于解脱了，小姐……”想起什么，猛的噤了声。

　　他假装未闻，勾勒一抹浅笑：“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对方乖巧地摇摇头：“多谢公子关心。”

　　有些东西，有些人，他们都极有默契地不再提起。

　　平日照顾苻玉的，是一个老嬷嬷，这嬷嬷小时候也照顾过他们兄弟，因此同他极亲近。

　　这日，老嬷嬷特地跟上来，笑吟吟地瞧他，朝里头努了努嘴：“三哥儿，你与这位姑娘，你们是不是……”

　　明白老人的意思，他有些哭笑不得：“嬷嬷慎言，姑娘家名声不可儿戏。”

　　老嬷嬷摇摇头，眼神中带着不赞同：“你还想瞒着嬷嬷呢，那天回来，一见你面色神情，嬷嬷就知道，三哥儿长大了，懂得了姑娘家的好处……这很好，嬷嬷很为三哥儿欢喜。不知姑娘是不是里头那一个，若是，你们小儿女也不必害羞，嬷嬷去跟大哥儿说，让他做主给你们完婚。”

　　一番直白之语臊得他面红耳赤，某些旖旎的画面如浮光掠影划过脑际，左不过男欢女爱，情.欲交缠，既然是最不值一提、最污秽肮脏的欲，又为何不能把这些全部忘记。

　　“三哥儿？”

　　面对老人探询的眼神，他只是摇了摇头：“嬷嬷误会了，我与她…并不是。”

　　“不是她？”老嬷嬷讶然道：“那是哪家姑娘？”

　　“……”

　　到底是过来人，只看他神情，老人家多少也明白了，叹息一声：“爱恨痴缠，不足为外人道，也罢。”

　　“可是三哥儿，嬷嬷仍要同你说一句，你这个脾性，遇事咬牙和血吞，看似温温吞吞好脾气，实则是个犟性，一旦发作啊，最易意气用事，恐怕你瞧不清自个的真心，要累那姑娘吃些苦头。”

　　“……”是么？

　　原来他是这样的脾性。

　　想起某个夜晚，半途醒来，她紧紧巴着他，大约做噩梦了，她满头满脸的汗，眉间沟壑陷得很深。

　　他略一犹豫，伸手想要把她推开。

　　她哭了……

　　印象里她常在他面前笑，那笑总刺得他眼痛心也痛，如今她哭了，小声啜泣，突然令他体会到另一种难言的滋味，那每每冒出头、又被他自己强压下去的……涩意。

　　混账！

　　忍不住狠骂，混账！混账！她…她哭什么？她怎么有脸哭！该哭的人分明是他！

　　除了这一次，她只在他面前哭过一次。

　　即使恨她，也忘记不了那天，她哭得那样伤心，好像要穷尽此生的泪水，脸上带血又带泪，血泪交织，狼狈极了。

　　他第一次控制不住，为她拭了眼泪，那一刻，心里突然有些模糊地了悟，原来……他也不是全恨她的。

　　爱与恨，本就都是情。他因为她霸道无理的强迫而恨她，又因为那强迫之人是她，狠不下心去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么。

　　终归是恨里掺了情，恨意虽深，情根却也随之增长，仿佛两棵盘虬纠结的大树，难解难分。

　　第二十九天。

　　苻玉能下床后，主动担起了伺候他起居的活儿，端茶进门，他正在书案前小憩，手里握着羊脂玉。

　　这块玉仍在他的身上。

　　过去她曾说过：“你的贴身之物，我极喜爱的。”

　　“你把最好的给我，我便也…把最好的给你。”

　　“要你日日看着，时时念着。”

　　他把她所给最好的东西扔在地上。

　　他让她把玉还给自己。

　　她不肯。

　　她明明不肯的。

　　“公子，公子……”

　　他低应了一声，抓紧手里的东西，礼貌地笑了笑。

　　苻玉的脸不知怎么红了。

　　“……奴婢、奴婢很感念公子为了救我所做的一切，自觉无以为报，如果…如果公子不嫌弃，奴婢愿……”

　　话未说完，他便抬手打断了她：“你与你父对我皆有大恩，受人恩义，不能不报，如今我不过是偿还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

　　苻玉敛下眉，咬了咬嘴唇：“公子瞧不上奴婢，奴婢心里明白，只是，公子最近郁郁寡欢，又是为什么？”

　　郁郁寡欢，他有吗？

　　突然觉得很烦躁，又不知这烦躁为何而来，只知挥手赶人：“你下去罢，无事不要进书房了。”

　　苻玉站着没动。

　　“奴婢自从鬼门关走了一趟，胆子也大了些。”她盯着他：“公子，您、您心里……是不是住了人？”

　　“……那人，是不是小姐？”

　　他沉默以对，丫鬟脸上的失落显而易见，静过一会儿，又说道：“奴婢…明白了。若有一日，公子想听听小姐的事，尽可唤我。奴婢愿意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公子。”

　　说完飞快地捂着脸，退下了。

　　他没有理，只是垂眸，看着手里的东西。

　　就在自己同她吵架的那日晌午，他终于见到了除她以外的另一个人。

　　一个面容衰败，神情狰狞的中年男人，五官与她有几分相似。

　　见到他，中年男人嘴里发出嗬嗬嗬的笑声，那眼神觑过来时，仿佛他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原来这就是她父亲。

　　她从没提过。

　　这位父亲的神情带着古怪的怜悯，告诉他，苻玉已死，是她亲自动的手。

　　“我那姑娘的性子，你大概不知道罢，她原本就是杀人不眨眼的疯子，唉，天生凶性，连我这做父亲的也拿她无法。”

　　觑了眼他的神色，又道：“你既然不相信人已死，这样罢，我带你去看看尸身，你总该信了。”

　　后来的事他没了记忆，只记得似乎闻到了一点若有似无的血腥味，还有某种温热的东西，没入心口。

　　醒来后，便同她大吵了一架。

　　冷血冷肺，视人命于无物，还有心思笑嘻嘻同他谈情！

　　他气她、恨她滥杀无辜，她还说什么要让所有人都不痛快，大家一起下地狱受永劫，她就痛快了！她可痛快极了！

　　怒火冲顶，他终究没忍住，打了她一巴掌！

　　她的眼神迅速暗了，一双眸子仍旧发亮，扑上来就是一场斗法，两个人像两头被激怒的兽，厮打、纠缠，恨不得把对方撕成两半！

　　最终，两败俱伤。

　　他当时心里痛恨至极，觉得一切都是徒劳，于是对她说：“干脆你也杀了我吧。”

　　那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晚，他并不知道，那时候，他只有满心的怨恨、愤怒，她喃喃说了许多话，他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后悔吗？

　　他在梦里问自己，后悔吗？

　　后悔啊！

　　因为苻玉没死，和他一样，安然无恙地被送回来了。

　　他才想起她的那个父亲，她身上的伤，她的虚弱，她的哭泣。

　　他怎么会蠢笨至此？去相信那样一个父亲？

　　只因她不说，她不解释，他就理所应当地把所有过错都推到她头上。

　　他们有着男女间最亲密的关系，却谁也不信谁。

　　半夜惊醒，棉被离体，再不会人偷偷给他盖上。

　　但见窗外碧落，云拢月，似冰轮。

　　这一年来，每到有月的夜晚，她都会腻着他，要和他一起欣赏，小脑袋蹭在他肩上，点啊点。

　　“听说月宫里住着仙子，不知她可有我美么？”

　　“真想和你一起见见。”

　　“哎呀，不成不成！要是你见了她，喜爱上她，那我可惨啦。”

　　那些轻佻看似无心的话，姑娘家绵柔的嗓，不知何时起，如同这无处不在的月色，一点点融进他心里。

　　原来他对这些过往点滴记得这么清楚。

　　越是想忘，越无法忘。

　　第四十九天。

　　饶是两个哥哥，都看出了他的不对劲，他时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有一回，甚至喝了许多酒，他酒量很好，轻易难醉，那天却醉得人事不省。

　　“鲤鱼，鲤鱼，你醒醒，看看我呀。”

　　是…是她？！

　　世间只有一个会这么叫他，同他说话的人。

　　他费力抬起眼，感受到一阵灼热，熟悉的院子，化为一片茫茫的火海。

　　热浪，木头被烧焦的气味，一阵阵钻进他的鼻腔，小时候娘在房里放火，那些可怖的记忆如绵绵细丝从四面八方攫住他。

　　可是…可是她在里面！她、她还在里面！

　　那一刻，他什么也不管了，什么都想不到了，只知道冲进去，推开即将被烧化的门，房梁坠下焦黑的一段，她就躺在那后面。

　　姣好的眼，小巧的鼻，微翘的菱唇……

　　他疯了似地过去，抱起她，才发现、她全身好似没了骨头，都、都折断了。

　　那些血流进她的眼，染成了红色，长睫微掀，他好小心地掬着她，可她还是疼得抽气。

　　即使这样，她仍要说话，唇边溢出一丝极浅极淡的笑意：“你、你怎么来了？我不是把……两块玉都还你了吗？”

　　他拼命压抑胸中酸涩，只知捂着她流血的伤口，苦笑：“你也会，用话伤人了？”

　　她眸光闪了闪，仿佛在说还不都是跟你学的。

　　他不在意，只轻轻地贴了贴她的额头：“走吧，我带你走，我们现在就走，没事的。”

　　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

　　她不说话了，那双笑觑人时极有神采的眸子却缓缓落下两道泪光。

　　“鲤鱼…我好疼啊……”

　　长睫颤了颤，抚着她的背：“我知道了，忍一忍，不要怕，我们出去，我这就带你出去！”

　　她笑着摇摇头：“忍一忍……我会忍的，我、我一直很能忍的……”

　　涩意几乎塞满他整个胸腔：“我知道……”

　　“嗯。”闭上眼，如释重负一声轻叹：“你终于知道了……”她的声音，少见地带上了一点真心实意的欢欣。

　　……

　　第五十天。

　　他终于找来了苻玉。

　　从苻玉口中，得知了关于她的所有事。

　　他一直沉默着，整个人宛如一潭再无生气的死水。

　　苻玉叹了口气：“也许奴婢早该跟您说的，可是奴婢…也有私心，不想公子您再接近小姐，您是高山上的白雪，可小姐她、她是……”

　　他们不相配，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兴许……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他豁然起身，他、他要见她！立刻就要见到她！

　　马车匆匆，沿着原路，从人间又返回那所谓的地狱。

　　……没了。

　　迟了。

　　迎接他们的，是一片冰冷焦黑的废墟。

　　烧毁的墙缝里钻出新绿，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一个老丈经过，告诉他们，大概一个多月前，这里着了火，浓烟蔽日，把一切都烧干净了，衙门来的人还吃了一惊，说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

　　他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梦，看着那废墟，目光陡然呆滞。

　　“里头的人呢……”

　　“都烧死了呗，连骨头都烧没了。”

　　老丈想了想：“这家人好几年前我见过一次，是个爹带着闺女住，那闺女不错，长得也好，就是那爹吧，瞧着有点……唉，可怜呐，两个人都死了，好端端的，怎么就起了火……”边说，边摇着头走了。

　　苻玉颤着声：“是……是小姐，一定是小姐……”

　　他知道，他知道是她。

　　她自己动手，了结一切。

　　因为她以为……

　　他也不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