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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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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你了……”
“公子,公子!”
他被人推醒,双目一睁,眼前是小厮如意的脸,憨厚五官,眉间微带忧色。
“……无事。”原来自己身处书房,最熟悉不过的地方,桌案上摆着几卷旧书。
如意的表情松弛下来:“小的看公子梦中皱眉,怕…怕又出什么事,只好逾越将您喊醒,公子勿怪。”
他随意点点头。
如意下去后,他拿起手头的书,一目十行却难有几字入眼,心里模糊地出现一个数字:
九。
这是离开那个地方的第九天。
除了虚瘦了些,他与一年多前几无改变,父亲故去,如今大哥李孟兴袭爵,那日清早见到他,兄弟们皆惊讶不已,大哥尤为高兴,原以为幺弟失踪一年有余,已无再见之日,如今他完好无损地回来,做哥哥的怎能不高兴。
当夜,兄弟三人秉烛夜谈,大哥二哥知他被人掳走,却不知其中底细,着急探问。
二哥李仲沅道:“当初家里派出多少人马,没日没夜地找人,就差把城中翻个底朝天,大哥和我更是日日悔恨自责……”言及此,擎杯一饮而尽:“幸好,幸好,你如今回来了。”
大哥亦多感慨,拍拍他的肩,问起这一年多来的事。
他略顿,沉默以对。
感念哥哥们的一片关怀,可那些……盘根错结,该怎么说?
其实自个也没弄明白,那夜同她吵架,忍不住动手伤了她,那双总是笑着觑人的妙目霎时盈满泪光,搅得他胸中酸涩难挡,后来她、她又迫他……
一觉醒来,已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
当时人犹未清醒,迷迷糊糊以为她又在玩花样,腿下突然碰到一个软物,竟是个倒卧的女子。
是……苻玉?
她没死?!
心头震乱不已,尚未反应过来已掀起车帘……无人驾马?
这马好似识得路,拉着车飞快地跑着,晨昏破晓,甩动的鬃毛迎着初升的朝阳,一路直奔侯府大门。
他……回家了?
怎么会?
那女子娇狠蛮横不可一世,他早已绝望,以为一辈子就要与她这样纠缠折磨至死,几曾想还有这样的解脱之日,而且还来的这么……突兀。
脑中蓦然浮现她曾说过的话:“除非找到了新欢,不然要我放掉你,那是不能够的……咱们还要纠缠很长、很长时间,我就爱和你纠缠!就…我和你!”
……满嘴疯话。
一边恨骂,心音却动如擂鼓,胸中既涩且涨,如今,她是找到了新欢?所以,腻了他这个旧爱……
不!
分明是她任性妄为,囚禁他,强迫他,还累及苻玉,她根本是自私狠毒的心性,如今好不容易摆脱了,难道不该仰天大笑。
可是,除了尚未理清头绪的迷茫,他深觉自己当下……好像并不想笑。
“叔渔,你带回来那位姑娘,打算如何处置?”大哥问道。
他心神归位,苻玉一直昏睡不醒,请来的大夫也说不清怎么回事,只猜测她兴许中了某种江湖秘术,只让他们不必着急,顺其自然。
“大哥,那姑娘…是苻玉,你们还记得吗?”
两位兄长对视一眼,自然是记得的,于弟弟有大恩的那位旧仆之女,当年火事后父亲未免家丑外扬,把人赶出了府,没想到十多年过去,又被弟弟带了回来。
“叔渔你…你离开这一年,莫非就是去找她?”
他不说话,只当默认了。
大哥脸上微带疑虑,显然并没有完全相信,但也没再继续问下去,无论如何,人回来了就好。
入夜,他由小厮精心服侍着,上床安寝。
自己的床,只有淡淡檀香,再无女子身上那扰人的馨香,他入睡很快,几乎沾床就睡。
梦中却由不得自己。
当初,好不容易得知苻玉下落,本想直接把人接回,又怕主人家不肯,才思虑着先缓一缓。
这位主家,是个年轻美貌的小姑娘。
人活泼,玩心重,一嗔一痴,一笑一闹,半点不似当下的士族贵女们,他只有兄弟,姐妹早夭,结识她,只当是多认了个妹妹。
谁知这“小妹妹”当真大胆,不过见了几次面,就敢从身后捂他的眼,或搂他的脖子,偶尔也半真半假地叫他哥哥。
他并非不谙世事,这样的女子,不像是正经人家教养出来的小姐,查探她的身世,竟然一无所获。
他心中隐约戒备,苻玉还在对方手里,得找个适合的机会把人要过来。
她偶尔会邀他出门,放风筝、垂钓、踏青、逛新市,笑闹是她,包容是他,两个人聚在一起那么多次,有那么多机会,他却一直没有开口。
有时候会问自己,为什么还不开口?
觉得难以启齿吗,还是仅仅因为答应了她下次要去什么地方。
说不清啊。
其实那小姑娘除了脾性奇怪些,毫无任何特殊之处,甚至…甚至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可当她盈盈一笑,娇憨神气带点自得,他不想承认,然而不得不认……心里有个什么声音模糊地说道:
缓一缓又何妨。
游湖那次,她心情不好,脸上挂着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神色,当一个娇憨活泼的女子,突然变得心事重重,光是看着,都让人觉得不太好受,胸中绷涨,滋味…有些难言。
苻玉此前找过他一次,直言愿意重回他身边服侍,甚至提起了昔年情分,他也知道,不能再缓了。
那天游湖不欢而散,真是十分地不可理喻,他把前因后果尽数陈情,没想到小姑娘的反应会那么大。
大约还是气他没有一开始就坦诚以待,是,他承认,可结交她这个朋友,尔后袒护种种,并无半点虚假。
那时他心里想着,下次见面,一定好好同她说,确实自己一开始心存警惕,伤了朋友之谊,他愿意向她致歉。
两人数日未见,她突然送来一封信。
以苻玉性命要挟,让他独自前往赴约。
……又耍孩子脾气。
他并未生气,也没有着急,独自一人去了,没想到这一去,竟就再也回不了头。
见到他,那两道漂亮的细眉微挑:“你果然还是来了。”菱唇弯弯,话语里却似乎藏着淡淡的失落。
他看她脸色不好,不由自主地关切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她撅起嘴,摇摇头,又点点头,仿佛在告诉他,是他惹得自己不舒服了。
唉。他微微一叹:“是我没有坦诚在先,你生气也是应当的,至于苻玉,还请放她一马,她起初并不知情。”
“……”
她的脸容分明与过去一样,却似乎又有哪里古怪……
眉目幽黑,全无往日的明媚之色,瞳孔里隐约的疲惫,让她整个人瞬间成熟了许多,这不是一双十几岁小女孩的眼。
她向他靠近。
他本能地后退几步,听到她道:“现在才害怕,是不是有些晚了呀?”
“你……”
他温声,试图劝慰:“莫说这些玩笑话了,苻玉她……于我有恩,先让我见她一面,之后你要怎么出气,都随你,可好?”
她不为所动,不,如果说刚刚那脸蛋上还有些笑意,现在几乎完全不剩了。
“你知道吗,鲤鱼,我不喜欢你同我说话的口气,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是小孩子,是你一直错看了我,所以、所以也不在乎……伤了我。”
眸中的不甘和执拗,燃成一把小小的火,长睫忽掀,又像受了极大的委屈,声嗓带着哭腔:“你骗我,骗得我好久好惨,我还以为……还以为你,对我……”
一番话令他惊讶又不知所措。
她吸了吸鼻子:“可是我不信,我要听你自己说,你、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有没有一点喜爱我?”
俊颊泛红,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搅得头晕眼花,她又像游湖那天一样扑上来抱着他,双手揪住他的袍子,心音渐促,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该说什么呢?荒谬,她、她对他……怎会有、有情?
胸中激荡不已,仿佛有什么东西慢慢外溢,耳廓灵敏地捕捉她在怀里发出低声的抽泣,到底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他心一软,不由地抚摸她的发。
“你…你听我说,”声嗓微哑,“你现在还小,难免弄错了自己的心绪,等再过几年……等你再大一些,就能真正明白了。”
然而她不依,非要一个答案,还要挟他,张口就要把苻玉弄死。
好好一个姑娘,不知道被谁带歪了,动不动就要挟人,“弄死”这样的词说的轻描淡写,心头突然窜起一股无名火,他抓住她的肩,坚定地把人推开。
她一双眼睛,水雾朦胧,一直看着他,看得他心中波澜渐起,那奇怪的酸涩滋味又涌上来。
不能这样了!也罢,索性说清了,也算是为了她好。
津液在喉头上下滑动,开口有些艰涩:“我一直拿你当妹妹看待……其余的事,就不要多想了。”
“……你,可听清了?”
她半垂着头,长睫彻底掩住了眼底的光,红唇似乎动了动,却没发出什么声音,他心中一恸,像被银丝小针扎了一下,自己还是说的太过分了。
可他哪里知道,原以为只是普通朋友间的相交,对方心里却早偷偷种下了情根,任其滋长,他也这样迟钝,从没发现她、她竟藏了这般心思,委实难以预料啊。
她突然抬头,抿着唇,好似在倔强地掩饰着什么,低落的表情愈浓,他于心不忍,想揽她进怀,忽又在意起了男女大防,最后,只从怀里掏出随身的帕子,想替她擦一擦脸。
手伸出去的那一刻,却被一把抓住,白皙手指贴在微暗的肤上,只来得及再看一眼那微翘的菱唇,他几乎是瞬间失去了意识。
待醒来,一切都不同了。
他轻看了她,终究是错看了她。
哪是什么小姑娘,她、她分明胆大包天,行事张狂,从那张床上醒来的时候,他有好一会儿没回过神。
直到她从身边爬起,两个人一样的衣衫不整,她笑得得意而刺眼:“我们做夫妻啦,嗯,可喜可贺!”那般的轻描淡写。
他抓住她手:“……你下药?!”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倒是撅起嘴大方承认:“唔……谁叫你不肯嘛,”眼珠子一转:“反正我听人说,男人那东西不用…要生锈的,那不如咱们就用嘛……”
“你!”
气血上涌,他只知自己烦躁得想打人,不,是想打碎一切!她、她竟对他下药,连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根本是不知廉耻!
手高高扬起,她睁着大大的圆眸,没有一点要躲的意思,好像全然不怕,或者已经做好准备接他这一巴掌,雪玉颈上微微的红痕仿佛更红,明白地昭示着两个人的关系再难回头。
他最终还是泄了气。
下不了手,为什么下不了手?
不知道,不愿去想,被人捏在手里的感觉让他痛苦,更让他憎恨。什么小姑娘!她根本是妖魔,蛇蝎心性,得不到他的心,便要囚禁他的人。
看着他因此痛苦,看着他挣扎绝望,她依旧每天如故,粘着他,缠着他,这算什么喜爱?这算什么动情!
倒不如说是占有,是求而不得的不甘心。是,他拒绝她,他让她不痛快了,所以她要报复他,她要一点点地毁掉他。
她做到了,此后每天,他都得品尝比之前更深刻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