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梧桐》夜袭明

9、第 9 章

　　七年前，陆仪提出的改革方案被魏王采纳，之后，改革便在全国小范围地进行，这是一个足以颠覆魏国的方案。但它的牵涉面太广，如今不同于李悝改革那个时代，一旦推行，所要面临的阻力是空前的，于是魏王决定先从土地开始。
　　魏王下令限制大梁城内贵族的土地占有，严厉打击那些占有大片土地的大贵族，削弱了他们称霸一方的势力。而这项举措一经实行，就有大批贵族联名抗议，极力反对改革，终日上书言明改革之害。然而魏王心意已决，早已决定将改革进行到底，而这只是他迈出的第一步。
　　之后，他又从官制入手，削减冗官，而那些冗官之中的绝大部分都来自这些贵族大家庭，这无疑是对贵族势力的再一次打击，于是，山高的谏言再一次堆到魏王面前，而魏王依旧没有罢手的意思。
　　再之后，也就是直接导致陆仪之死的，是魏王实施的那一场对权利的集中掌控。当魏王试图削弱公卿的权力，意欲将统治权最大可能地掌握在自己手中时，那些被他剥削和压榨的贵族终于不堪忍受，围堵在王宫外，要求立刻停止改革。
　　然而魏王不听，他们便将目光停在了改革的发起者，陆仪身上。

　　那时，东方的齐国向魏开战，稽连山一带战火不休，上军大夫陈灼领兵出征，却于稽连山大败，敌军好像提前知晓了魏军的布局一般，将陈灼的部署各个击破，十万大军溃散而逃，活下来的只有五千不到。
　　原来，在各大家族都忙着反对魏王改革之时，公孙家族的两个人公孙正和公孙义却策划了一起惊天阴谋。
　　他们派去军中的探子暗中查知陈灼的部署，将其告知二人，于是，他们便将军情告知齐军，并着人仿照齐将笔迹，写下了那块判了陆仪死刑的绢帛。
　　陈灼战败而归，在损失一半将士的悲痛笼罩之下的他根本无力去想别的，最终相信了公孙正的一番话。于是，那夜他同公孙正一道去陆仪家搜查，之后便搜到了那块还未来得及销毁的齐军将领的道谢绢帛。
　　陆仪是个那么清正端方之人，又怎会为了一点的诱惑而出卖魏国呢，如此简单的事，当年的陈灼竟然会想不明白，是他，亲手将陆仪送上了断头台。
　　陆仪并非没有解释，可是公孙正随后拿出的一项又一项罪证让他所有的辩驳都是那样的脆弱和无力，甚至最后，就连改革一事，也被污蔑为了齐国意欲从内部搅乱魏国的阴谋。那时他求过相国魏齐，可公孙义却一直在魏齐跟前吹耳旁风，最后魏齐并未信任陆仪，而是将他的罪证一一陈列在魏王面前。魏王得知真相后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处死陆仪，施以车裂之刑。
　　于是，陆仪再也没有还自己清白的机会，他的生命在无数的唾骂，贵族的陷害以及陈燃的不信任中结束了。谁也没有想到，那个为了国家与百姓视自己生命于不顾的忠君之臣会在那样的惨淡中落下帷幕。
　　通敌叛国，不得好死。

　　往事说尽，魏无忌一声轻叹，看着眼前陆珣的双目赤红：“陆司徒一事当真是可惜了。”
　　陆珣双拳紧握，良久不曾说话。
　　“答应你的事我已做到，你答应我的也该做了。”
　　陆珣抬起赤红的双眸望着他：“你所言可属实？”
　　“我何必骗你。”魏无忌望着陆珣，眼底不见一丝波澜。
　　陆珣轻抿了一下唇，良久才复开口：“好，我答应你。”陆珣拿出他这几日所写的改制方案，一并交予魏无忌，魏无忌粗略一览，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当真是小看你了。”
　　日已西沉，魏无忌起身理了理压皱的衣摆，拂袖离开，留陆珣一人，望着门外暗下的天色，陷入了永恒的黑夜之中。
　　七
　　“阿燃，你走吧，不要再来找我。”
　　“发生什么事了？阿珣你跟我说，我们一起解决，你不要总是一个人把所有事都抗下。”陈燃语气焦灼，不知陆珣今日为何突然赶他走。
　　陆珣望着眼前这个还在为他担心的陈燃，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才终于张开了嘴：“阿燃你不明白吗，我一直不回应你的心意是不想伤害你，我心中对你从来不是那种感情，也不想跟你有那些纠缠。你有你的事要做，我也有我的事要做，不要再将心思浪费在我身上，需要你守护的不是我，而是这魏国千千万万的百姓，你明白吗？”
　　陆珣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可此刻陈燃已经没有余心去发现这些细微处了：“阿珣，你心里当真从来没有我？当真要赶我走？”
　　“是，你从来不曾对你产生过那样龌龊的情谊，你走吧，不要把心思浪费在我身上。”
　　陈燃凝视陆珣，想从他古井无波的眼中看到一丝因他而起的波澜，可惜他发现自己错了，那里除了死一般的平静，什么也没有。
　　“龌龊，原来你心里是这样看我的……”陈燃的声音嘶哑，他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生平第一次，这个素来勇敢坚强的人看起来是那么的脆弱。
　　陆珣心底的痛苦再也抑制不住，他只觉得心中江河奔涌，无尽的海水将他吞噬，他仿佛再也无法呼吸，却还是拼命克制着那即将爬上眉梢的绝望，低声道：“是，我厌弃这样的你，那个曾令我钦佩的陈燃，是在战场杀敌，守护万民的英雄，而不是如今装病留在我身边，却存了那种心思的你。你走吧，再也不要回来。”
　　陆珣看到陈燃眼里泛起的薄雾，那张曾经永远充满笑容与阳光的英俊面庞如今就只剩下悲戚与绝望。他在心底对他说了无数遍对不起，可那撕心裂肺的痛却只让他更加绝望，他自诩无愧天地，无愧万民，却唯独愧对于他，那些不曾说出口的情谊，永远都不会被他知晓。他笃誓，即便自己死后入烈火地狱，受那无尽烈火灼心之苦，也要寻他来世，还他今生欠下的债。

　　陈燃向魏王禀明身体已无大碍，率八万援军前往稽连山，魏国的疆土这些年他早已踏遍，却从未发觉哪段征途像这次一般漫长与煎熬。心上仿佛悬了一把刀，向最隐秘柔软处狠狠刺了下去，每走一步都会血流如注。可心病自来无药可医，他早已病入膏肓。
　　此刻，唯有血腥的战场能令他暂时忘掉疼痛，只有遍地抛洒的鲜血能让他意识到自己尚且活着，可是当他睁开眼睛，看到遍地倒下的是己方战士，他的心再次被狠狠剜了一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他面前陨落，他才发现，自己连喊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机械地挥动着那把长戟，看着两旁的将士用身体替他杀出一条血路。看着他们在自己眼前一个又一个地倒下，那一刻，陈燃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死了。

　　稽连山一役战败的消息传来，高堂之上的魏王拍案而起，怒视着下方群臣。人群之中，公孙正低头邪笑，魏无忌和魏齐无甚表情，陆珣那本就无甚血色的脸此刻已无半分血色，听到消息的他身子一抖，险些撑不住，幸而一旁的魏无忌扶了他一把。
　　“禀国君，此番稽连山战败实在蹊跷，老臣疑心，许是有人从中作梗，出卖军情，才使陈将军战败而亡。”公孙正道。
　　陈将军，战败而亡……
　　“那依公孙上卿所见，此人是谁？”魏王的声音不怒自威，惹得下方不少卿士把头低得更低了。
　　“前司徒陆仪之子，陆珣。”
　　那一刻，陆珣并没有什么感觉，公孙正的话在他看来不过是寻常人说得一句寻常话，如同有人问他今日吃过饭了没有一般稀松平常。世上好像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引起他心绪的波动。
　　他将自己的改制方案尽数写给了魏无忌，自己不在了，他也一定会替自己把事情做好，以他的能力，应当会比自己做得更好。杀父仇人已经揪出来了，可他不想去报复什么了，因为他觉得同国家比起来，自己的那些私仇根本算不得什么。只有陈燃是他还放不下的，只是如今他战死沙场，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留在这世上的理由了。既然他们愿意给他一个死的机会，他便坦然受之。
　　原来心死，就是这样的感觉。
　　同样的阴谋，将陆仪送到生命的尽头，也让陆珣走向了那个黑暗阴冷的终点。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罪臣之子的清白，也没有会替他辩解，那些罪名加之于他身上是那么的理所当然，他因为记恨魏王杀了自己的父亲，于是隐藏身份来到魏王身边，假改制之名获取了他的信任，却暗中预谋让这个国家走向灭亡。连他自己都没想到，旁人眼中的他可以是个这般狠毒决绝之人。
　　他走入了那座预示他的人生即将走到尽头的大牢。
　　魏无忌来看过他一次，说是改制仍在进行，只不过如今由他和魏王一起筹划，有些许改动之处，魏无忌想讲与他听，陆珣婉言拒绝了他，继续缩在那个逼仄的角落，不让一点光线照到自己。
　　公孙正也来看过他，对他极尽挖苦嘲讽，陆珣依旧谢他，谢他给自己一个水到渠成的去死的理由，看着公孙正趾高气扬地离开，陆珣最终还是缩回那个角落。
　　最后来的是魏齐，他从魏无忌口中得知了当年陆仪一事的真相，这个老相国今日方才得知当年自己害死的是那样一个忠贞为国之人。而今日他的儿子会因为同样的阴谋而再次枉死。
　　魏无忌将真相告诉于他，是希望借他之手给陆珣一条生路，对于陆珣，他是同情的，他了解他心中的抱负，也直到他和陈燃的情谊，见他就要这般死去，当真是于心不忍。
　　魏齐带来消息，那个战死于稽连山的陈将军不是陈燃，而是他的父亲，上军大夫陈灼。陈燃重伤归来，听闻陆珣叛国一事，要他给陆珣带个消息，他想对陆珣说“你该死”。
　　那一刻，陆珣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痛苦，流下了咸涩的眼泪。
　　那些罪名他再也洗刷不掉了，他会带着罪孽入地狱，带着罪孽度过以后的生生世世。他欠他的债再也还不完了，他永远也没有理由求他原谅自己。死，对他而言都是一种奢侈，他唯一配拥有的，就是这牢房深处没有光明的冷涩角落，像只老鼠一样苟且地活着，这才是他的往后余生。
　　可是，上天还是跟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他活了下来，并且远远地逃离了这片充满陈燃气息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