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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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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弈秋走了,如他所说,再也没有回来。他离开之后的一年,门前那棵今已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下,再也不见两个少年摆上一张小桌,两只小凳下棋的身影了。有的只是白衣少年树下读书,黑衣少年一旁挥戟的场景,萧瑟凛冽的秋风一吹,金色的梧桐叶盈满天地,和弈秋来的那年秋天一模一样。
十四岁的少年没能等到师父回来,却等来了陆仪。
一别五载,当陆珣再次见到父亲的时候,心中除了欣喜,还有一股如何也无法遏制的疏离与陌生感。五年时间,父亲老了一些,两鬓生出丝丝缕缕的白发,而自己也长大了。那时他看到父亲望着站在树下的自己,犹豫了一番才小心翼翼地唤自己的名字,那么不敢笃定眼前这个快要和他一般高的少年是他阔别五年的儿子。
是的,他的父亲有些认不得他了,是不是他长得太快了些,没有等一等的父亲变老的脚步?
这五年里,陆仪于信陵君门下,结交了无数有识之士,同伴们渊博的学识和心中的韬略让他如同鱼儿入了水,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他夜以继日地学着,不辞辛劳,不知疲倦,与友人纵观时势,畅论古今。
两年前,信陵君偶然看过他的一篇论述文章,其中所言治世之法让其大为赞赏,他便与陆仪进一步交谈,这才发现这个璞玉一般的人物,不日便将其引荐给当今魏王。
魏王见过陆仪其人,倒是相貌堂堂,唯独身子骨差了些。魏王看罢他的那篇文章,心中大为触动,他看着衣衫落拓却目光坚毅的陆仪,莫名想到了一百多年前的李悝,那个引领魏国走向辉煌巅峰的神人。
他感到体内的血液在沸腾,李悝,李悝,他是他的当世李悝,他要做魏国的再一个魏文侯,要让如今这日薄西山的魏国重振当年雄风。他仿佛看到高山之巅的日光,独独将他一人照耀,他附身而视脚下臣民,感叹那是怎样一个繁荣昌盛的强大国家!
于是,陆仪留在了魏王身边,筹谋一项足以颠覆整个国家的改革计划。
但那时魏王身边缺少值得信赖的将士,国家的军事大权分散在诸贵族手中,魏王需要强大到让所有人望而生畏的兵权,可他却恰恰缺少那样一个可以替他做这一切的人。
陆仪想到了陈灼,于是今日他回来了。
陆珣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父亲这次回来根本不是为了见一见他和他娘,而是为了他心中那个国泰民安的宏图壮志。他更不会料到这一次不仅他会离开,就连陈燃的父亲也一并离开了。
他有那么多话还未来得及和他说,他以为会得到父亲一个温暖的拥抱,实际上只看到他离开时冰冷的背影,更甚者,他把陈燃的父亲也带走了,这下子,陈燃和他一样,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见到自己父亲一面。
他的父亲从来都无法陪在他的身边,他因自己特殊的身份,甚至无法告诉世人在他的家乡那个叫岫云的村子里,有他的妻子和儿子,他怕自己会牵连他们母子,因而从未对外人说过他们。曾经陆珣觉得父亲这么做是为他们好,可这是他却觉得父亲是那么的无情。
愤懑难过积郁于胸,父亲离开的那天晚上,他窝在被子里,眼泪湿了被褥,却不曾发出一点声音,他看到父亲离去时母亲眼里的泪花,也知道此刻另一处黑暗里,母亲定也是流着泪而无法入睡,他更不敢去想,一墙之隔的陈燃会有多么难过和不舍。
生平第一次,他对父亲生出了怨恨,怨恨他这五年里不能抽出哪怕一天时间回来看看他,他等了五年,终于等到他回来了,却是要把这样无尽而漫长的等待带给那个和他一般的少年。
他当然知道所谓的大义,也知道世界上还有很多的孩子甚至不能记得自己父亲的相貌就永远失去了他们。相比于他们,自己是幸福的,可心里那份小小的倔强还是让他无比难过,他要的不多,只要一点点就好。可他的父亲,陆仪,却连那一点点都吝于给他。
父亲离开了,师父离开了,总有一天,母亲也会离开的,甚至陈燃,也会离开的,可他明明不想失去的,却怎么也抓不住。他什么也留不住,只能看着自己在意的人一个个离开,狠狠地将他抛弃,可他不想失去的,一点也不想……
从那天起,陆珣那笑容本就不多的脸变得更加冷清了,即便是陈燃冲他笑,他也不愿再挤出一个应付的笑回应他的赤诚之心。
他以为陈燃会和自己一样,变得意志消沉,但他却看到陈燃脸上愈加明朗的笑容和日益坚定的目光。在他心目中,自己的父亲是去做保家卫国的英雄了,他觉得无比自豪,盼着终有一日,自己也可以上场杀敌。
他就像是一团火,一束光,而自己心底的那些阴暗让他在陈燃面前自惭形秽,他孤独冰冷的灵魂那么渴望靠近他,他一定可以温暖他的,可是他不敢,他怕终有一日,自己会把那个阳光一样的少年变得和自己一样阴暗,他怕自己夺走他生命的热量,夺走他对一切的热忱和希望。
不久后陆夫人病了,她怕陆仪担心,从来不让陆珣在信中告知陆仪。陆珣本想违逆她一次,可看到母亲决绝的样子,他明白,那是母亲对父亲最大的支持,如今她什么也不能为他做,就只能不做他的拖累,让他去实现他的抱负,给百姓带来一个太平盛世。这是那乱世之中一个妻子能够给予丈夫的最无悔的爱。
陆仪写给他们母子的信依旧如时送来,可陆珣收到信时却少了往日的雀跃,他冷冷地给母亲读完信,又简短地写回信,最后按照母亲的叮嘱写上让他无需挂怀。
一夕之间,仿佛很多东西都变了。
——阿燃,对不起。
——为何说对不起?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吃了什么好东西?
——不是。
——那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没告诉我,自己偷偷藏起来了?
——不是。
——啊,莫非是隔壁村的张阿牛又说我坏话,你和他打了一架?
——不是,都不是。
——那到底为什么要跟我道歉?阿珣,你今日好奇怪。
——阿燃,我,我为我爹向你道歉。
——陆叔叔?他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不记得啊!再说了,他把你带给了我,就凭这份恩情,他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他的,你放心。
——可是阿燃,他,他带走了陈叔叔。
——我爹?嗨,我怎么会因为这件事怪陆叔叔,他带我爹去做大英雄,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又怎会怪他!
——阿燃,陈叔叔这一走,你兴许很多年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没关系,比起我,魏国更需要他,千千万万的百姓等着他给国家带来安定呢,我的一点点牺牲不算什么。无论爹在哪里,我都为他骄傲!
那一刻的陆珣内心并没有释然,相反,他只觉得愈加痛苦,因为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成为像陈燃那样的人,那么耀眼和明亮。可他并不绝望,他望着那道光,暗暗发誓,要像他一样乐观勇敢,永不放弃希望。因为比起自己,这个衰弱的国家更需要他的父亲。
那一天,沉郁了许久的陆珣终于笑了。
十一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三年时间,少年身体渐长,脱去了从前的稚气,如今已长得挺拔俊朗。
陈燃因为常年习武,身体壮硕硬朗,皮肤也晒得略黑,他脸上永远挂着炽烈的笑,仿佛多看几眼都会被灼伤。
陆珣要比陈燃矮上两寸,身形也不似他那般硬朗,反倒修长匀称,一身白衣永远仙净无尘,远远望去,让人不仅慨叹好一个飘逸出尘的谦谦公子。
陈燃觉得陆珣的相貌看起来赏心悦目,平素也喜爱偷偷地多瞧他两眼。有时会被不小心抓个正着,被斥不专心习武,他便搔搔头嘿嘿一笑,转而将那一把长戟舞得霍霍生风。
那年冬天相较往年格外地冷,却鲜少下雪。陆夫人犹卧病榻,陆珣眼见着母亲日渐苍老消瘦,心中万般不是滋味,却又无可奈何。大夫开的药吃了一罐又一罐,却不见一点起色。
陆仪已经将近三个月不曾给家里写过信了,陆珣有些奇怪,于是给他写了封信,却久久不见回信。
直到几日后陈燃捏着封信来寻他,吱唔半天才把信交给他。
陆珣看过之后,只觉得天塌了。
怎么可能,父亲明明得到了魏王的信任,要对魏国进行一场大变革,要让国家变得国富兵强,要让百姓都能阖家团圆,过上安稳日子。父亲的来信中笔锋从来都是慷慨激昂,透过绢帛,他甚至能看到父亲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被魏王处死呢?
他不信,他一点也不相信。他的父亲,是他见过最聪慧端正之人,怎么可能被处死呢?
他的父亲,怎么可能被处死呢?
——阿珣,你冷静一点!
——不可能,爹不会就这么死了。阿燃,你回信给陈叔叔,问问他是不是写错了。
——阿珣……
——阿燃,我爹没死对吗?
——我,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你知道的,你知道他没死!你不要骗我,阿燃,我讨厌别人骗我!你告诉我,我爹没死!他没死!
——阿珣,我也很难过,但你要坚强,你还要照顾你娘,她需要你。
——娘,娘,阿燃,我求你,不要告诉我娘,她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活不下去的。
——嗯,我不说。
那段时间陆珣极力掩饰着悲伤的情绪,可泛红的眼眶终究还是让陆夫人起了疑心。面对母亲的关心,陆珣只道是自己近日太过操劳。
陆珣仿照陆仪的笔迹写了封信,解释先前因为公事繁忙耽误了写信,让他们母子勿念,陆夫人信以为真。陆珣就靠着那薄薄的几张绢帛,支撑着母亲活下去的信念。可他心中的痛苦却像是决了堤的江河水,在无数个夜晚将他淹没吞噬。
他的父亲,一生只有一个信仰,就是国家的安定。为此,他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可他的宏图与志向还未曾在这个式颓的国家掀起狂澜人就已经不在了。而自己作为他唯一的儿子,居然曾因为他不能陪在自己身边而怨恨过他,那一刻,他恨透了自私的自己。
陈燃看着日渐消瘦的陆珣,心都揪在一起,可他除了给他个肩膀靠靠什么都做不了。陆珣向来喜欢把伤心事藏在心里,如今,却已经多到藏不住了,可他也只是隐忍着流几滴泪,浸透他肩上一角,之后便把泪擦干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
陈燃能做的就只有安静地陪他坐一会儿,什么也不说。在陆珣最难过的时候,他会轻轻地吻一吻他的额头,可温热的唇触上那冰冷的肌肤,陈燃甚至觉得连自己的心也一并冻住了。面对陆珣的痛苦,他什么也做到,什么也分担不了,那是他这一辈子最孤独最无助的时刻。
那一日,陆珣照旧模仿了父亲的笔迹写了封信,坐在床边给母亲读。信的内容同以往并无二致,无非是说他身体康健,改革计划正在魏王的支持下如火如荼地进行,最后是对他们母子的关心云云。但陆珣读完信后,陆夫人望着他,一张苍白得近无血色。
——珣儿,你告诉娘,你爹他是不是出事了?
——娘,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不要骗娘,这些日子的信,是不是你写的?
——娘?
——你骗不了娘,信不是你爹写的。虽然你的字迹模仿得很像,但是娘和你爹生活了这么久,怎么可能不知晓他的品性,那些信的口吻根本不对。
——娘……
——珣儿,你爹他到底出什么事了?
——爹他,他患了重病,没法给我们写信。
——什么病这么厉害,会让他连一封信都写不了?
——嗯,爹他患有咳喘,近日天寒,他的病犯得厉害,这才……
——胡说!若真是犯了咳喘,他也定会托人写信回来,他不会这么长时间都不写信,除非,除非他……
陆夫人猜到了,那个深爱着他的丈夫,来不及实现那些抱负就离开了人世……
次年春天,门前的梧桐树抽出了今年的第一个芽,而陆珣,就只剩下自己了。
陈燃抱着陆珣,却用不上一丝一毫的力气,他觉得,哪怕自己稍一用力,眼前这个脆弱的人就会碎掉,化成一堆粉末,随风而逝。
怀里那个人不再流泪,也不再微笑,他只能用胸前那一点点温暖,去温暖他那颗冷透的心。
——阿珣,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
——阿燃,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只要你不让我走,我就绝对不走。不不,就算你赶我,我也会缠着你,死皮赖脸跟着你,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相信我。
相信?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不相信人可以对抗命运。
那么多人都走了,我没有留住,你也会走的,我同样留不住。或许我唯一能留住的就是门前那棵梧桐树,只有它不会离开我,而我却也会离开它。
你也会离开我的,可我不能失去你,我只剩下你了,我什么也没有了。
但我不能再一次看到你离开,阿燃,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