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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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十岁那年，陈燃离开了私学，出乎意料，陈灼并没有狠狠揍他一顿，倒是十分欣慰自己的儿子和自己一样，有意欲上战场杀敌的气豪气。他心中欣喜，时常带他去驻地习武练兵。
陆珣则仍在私学读书，每日诵读着那些让他觉得愈发涩口的经典。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阿燃。
——咦，阿珣？你不应该在学堂吗，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
——夫子今日病得厉害，身子撑不住，早些让我们下了学。倒是你，怎的又在这唱情歌，莫非相中了哪家姑娘？
——呸呸呸，才不是！我就是觉得好玩儿。你要是想听别的，我也能唱给你听。
——哦？你还会唱什么？
——听着。
——嗯。
——园有桃，其实之殽。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
——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阿燃，我有东西要给你。
——什么？
——你猜猜看。
——猜不着，你告诉我吧。
——呐。
——哇，孙子兵法！阿珣，你从哪里弄到的？
——我跟夫子借来的。
——夫子还会读这种东西？他不是每天只想着“仁者爱人”那套，只读那堆儒家经典吗？
——不是的阿燃，夫子他一直关心国家战事，深谙百姓疾苦，只是不曾和我们说过。其实，他读兵法也是想着战时可以用于退敌，守护国家安定。
——那，是我错怪夫子了？
——嗯。
——我还以为他就只会死读书，空会讲那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
——夫子讲的那些本就是极有道理的，只是你心思不在这上面，才理解不了。
——奥。
——这书夫子自己也宝贝，说只借给我十日，你快些看完。
——嗯，好。
八
十二岁时，陆珣决定离开私学，这些年他在许游门下学了一堆儒家学问，可他觉得不够，远远不够。陆仪离家这些年，偶尔给家中寄绢书报平安，询问些家长里短。陆珣给他回信，说想读一些其他的书籍，陆仪便给他寄回一大堆各家典籍，陆珣十分欣喜，时常捧着竹简倚在门口那棵梧桐树下啃读。
陈燃这些年跟着他爹在军营摸爬滚打，磨得皮糙肉厚，不似陆珣，还是那么白嫩嫩的，单靠面相极容易招人喜爱。不过陆珣有一点不好，就是不爱笑，自小喜欢摆出一副冷冷的样子，因而不太招同龄人喜欢。不过陈燃觉得这不是问题，他爱笑就好，他会时常冲陆珣笑，而他总会跟着自己笑。
不去驻地的时候，陈燃喜欢在门前那棵梧桐树下习武，他同他爹一样，喜欢用长戟，虽然个子还没长开，一把大戟却已舞得虎虎生风。
那日秋风萧瑟，梧桐叶尽数泛了黄，被风一吹，纷纷脱离了树枝，在空中不舍得打着旋儿，像是在同命运做着最后的挣扎，一时间，天地上下叶声簌簌。
弈秋今年已八十有余，老迈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长久地在棋盘纵横，如今他四海游历，想趁着这最后几年时光，好好看看未曾走过的世间山水。那些关于他的传说，随着业已迟暮而终究要深埋黄土被人淡忘，如今的他已经将此看淡了。
他沿着渭水北岸一路西行，见着沿岸这些世外桃源般的村子，不免生出多逗留几日的心思。他在瑟瑟秋风中捻着花白的胡须慢慢踱着，忽见不远处一棵梧桐树下有两个男孩。着白衣那个，坐在树下安安静静读书，旁边还放着一摞竹简，着黑衣那个，则挥舞着一把长戟，霍霍之声比这秋日的风还要萧冷三分。无边金色落叶之下，弈秋顿住了前行的脚步。
人生如棋，黑白分明。
自此，陆珣和陈燃多了个脾气古怪的师父。
——炎之，你又走神！
——哎呦师父，下次你能不能轻点弹，我头上都肿起三个包了。
——哼，学棋不专心，该弹！
——师父~
——师父，今日学得久了，阿燃难免有些累，不如歇息会儿吧。
——好吧，看在思言的面子上，今日就学到这里。
——师父，你偏心！
——你的棋艺要是学得比思言好，我就偏向你！怎么样，你做不做得？要是做不得，为师就继续弹你脑门儿可好？
——哼！
某日二人在梧桐树下摆了木桌木凳学下棋，天空有南归的大雁成队飞过，陈燃神思游离，心想：不知这大雁是何滋味？
——哎呦，师父，你怎么又弹我！
——说，你那小脑子里又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师父冤枉啊，我在想下一步该怎么走。
——为师不信！
——师父你看，阿珣这颗白子落得甚妙，只这一子，就使我的黑子便彻底落入他的包围，如此危急形势，我当然是在想下一步该怎么走才能跳出包围。
——哼，就你小子刚才那样儿，绝对不是在想对策。想糊弄你师父我，还太嫩了点儿！
——师父~
——说，刚才想什么了？
——师父往上面看，刚才天上有一队大雁飞过，我想阿燃就是被它们给吸引了。
——哈，阿珣，你刚才也分神看那群大雁了！师父，阿珣也不专心，这次你不能只罚我一个！
——思言，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有，师父，徒儿刚才并未分神。而是在你弹阿燃的时候恰有一阵雁鸣传来，声音清晰洪亮，可知它们不久前才从我们头顶飞过。阿燃下棋时素有想不出便往上看的习惯，我猜测，他刚才因想不出对策而抬头往上看，定是被那群雁吸引住了。
——嗯，说得有道理，炎之，你还有什么话说？
——没话说……不过阿珣，你什么时候知道我这个习惯的？我自己都没有发现。
——我很早就知道了。
九
十三岁，陆仪依旧没有回来，陈灼也仍旧还在守着这里的一方安宁。
陆珣和陈燃跟随弈秋学棋已一年有余。他们这个师父，虽然表面上凶巴巴的，又对他们颇为严苛，嘴上也不饶人，且时常想方设法弹他们脑门儿，但两人知道，师父是打心眼里喜欢着他们，平素里但凡有点好吃的好玩的，都是先想到他们。
除了脾气有些暴躁，他算得上是世上最好的师父。不，即便他的脾气有些暴躁，也算得上世上最好的师父。
弈秋将毕生所学尽数教予他们。他倒是不曾想过让这两个徒弟将他的棋技发扬光大，只是觉得那些棋盘上黑白交锋的智慧不留下来甚为可惜，而他这两个徒弟都是极为聪颖的，他教起来其实也费不了多少力。虽说陈燃有些顽劣，却也给他带来很多乐趣，这一年多来他活得前所未有的充实与满足。
——师父，上次说要给我们讲你和棋半仙大战的故事，就今日好不好？
——想听啊？
——嗯嗯，想听。
——思言也想听？
——是的师父。
——好，你们两个小家伙都听好了。那个时候师父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因为年轻气盛，到处和高手切磋下棋，可以说是打败了周围绝大多数高手，那时候所有棋手都很怕碰到你们师父我，想方设法躲着我。可我哪能让她们跑了，他们跑到哪，我就追到哪，直到把他们全都打败。
——师父真厉害！
——那是自然，那个时候师父我从来没有碰上一个对手，直到有一天有人跟我说，棋半仙要和我一战。
——那个棋半仙是谁？听名字就很厉害的样子。
——是啊，棋半仙是我这辈子遇见的第一个真正的对手，那一局我们斗了三天三夜，我拿出了所有的技艺才终于占了上风。我本以为很快就能分出胜负，但是那时的棋半仙已经是个八十岁的老人，最后因为体力不支死在了棋局上。那一战，最终也没有分出个胜负，这也是为师毕生的一大遗憾。
——师父既然已经占了上风，那一局若是下到最后，应该是师父赢。
——思言啊，这棋局变幻莫测，一时占得上风并不能决定最后的接过，这一黑一白的智慧奇妙之处在于，不是逼到绝路，就永远都有生机。
——唉，怎么又输了，不玩了不玩了！
——阿燃，再陪我玩一局吧。
——再来一局我还是输，不玩不玩。
——就一局，好不好，阿，阿燃哥哥~
——嗯？嗯。你这声哥哥叫得我很受用，哥哥就再陪你玩一局。
（一个时辰后……）
——我赢了，我赢了！阿珣，我赢了哎！
——唉，我居然输了，都怪我太大意。
——阿珣，不要灰心嘛，我这统共才赢过你七次，你都已经赢过我三百七十五次了！
——阿燃你，记得这么清楚啊……
——那当然了，我每次跟你下棋都在努力钻研，我们下过的每局棋，我下错过哪些地方，最后怎么输的，我都记得。别看我现在总是输你，指不定将来哪一天你就很难赢我了！
——那再来一局？
——好啊！
（燃儿，回家吃饭了！）
——唉，我娘喊我回家吃饭了，今日就先下到这吧。
——好。
——师父，你不能走！我不许你走！我和阿珣还有很多东西要跟你学呢！你说你自己写了本棋谱，里面都是厉害的棋局，你都还没有教给我们，你怎么能走，你不能走，不许走！
——陈炎之，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的也不嫌丢人！
——只要师父你答应不走，我才不管丢不丢人呢！
——我怎么有你这么不争气的徒弟！
——师父，我也舍不得你，你能不能不走？
——不走？不走留在这儿干嘛？为师还要到别处去好吃好玩逍遥快活呢，岂能一直在这小村子里陪你们两个小子胡闹！
——那师父以后还回来吗？师父你要是回来，我保证以后学棋再也不分神了，也再不惹师父生气了，我发誓！
——回来？为师这辈子从来不走回头路！我们师徒三人就此别过！
——师父~
——哼，哭哭啼啼的，不像话。对了，这是我说的那本棋谱，现在留给你们两个了。为师走了，你们可千万不要想我，受不起，受不起！
——师父！
——师父……
弈秋决绝地转身，剩两个徒弟在后头止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亦是老泪纵横，不敢停留更不敢回头。
他的年纪实在是太大了，这些日子，他清楚地感觉到生命在一点点流逝，曾经沸腾的血液慢慢冷却，心中那团熊熊燃烧的烈火也已熄灭，像是红烛烧到了最后，那点火光已经照不亮惨淡的余生了。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原来就是这样一种感觉，身体变得越来越麻木，对这个世界的感知也越来越模糊，他真切地感觉到，他同世界相连的结带断开了，不久的将来，他会连呼吸也不能，愈渐沉重的眼皮一旦阖上就再也睁不开了。
他并不害怕死亡，他只是有些不舍，他还有很多东西没有教给自己的徒儿，他还没有享受够被他们围绕着的温馨快乐的日子，他还有很多有趣的东西没有分享给他们，他还有许多故事来不及讲给他们听…….
他是那么不舍，却又那么无力，他不忍心让他们看到自己撒手人寰，于是试图用离别时那张冷冰冰的脸来减少他们心里哪怕一丝一毫的难过，即便只是无尽黑夜里一点萤火那么微弱的努力，他也会试一试。
他要离开了，离开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师父真的好舍不得你们啊……
——炎之，思言，你们记住，世事难料，一局棋可以黑白分明，世间事却是黑白难断。但人活在世上这一遭，只要做到心中黑白分明，就无所畏惧！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 2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