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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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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三年后,魏楚两国在楚国西北一带的猊荒山交战,魏国兵败,魏军将领陈燃被擒,押往楚国国都陈。
这是个不怎么繁华的都城,曾几何时,楚国的国都还在郢都,那时的楚国国家兴旺,百姓富庶。郢都的辉煌,就像是曾经魏国的大梁,让别国艳羡不已。可再坚固的一座城,也终究有被铁蹄践踏的那一日。于是,楚王丢了城,灰溜溜地来了陈。
陈燃手脚带着镣铐,身上满是血污,被关在一间简单干净的屋子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他环视四周,看到窗台边一个瓷罐里插着一枝新裁下不久的梧桐枝。他不屑地笑了笑,怎么会有人在屋里插梧桐枝?
木门一声轻响,一个楚兵推门进来,端了盆水放在陈燃一旁。
“这是什么意思?”陈燃瞪着眼前的楚兵。
楚兵给了他一个不屑的眼神,道:“你瞪我干什么?这是梧桐君的吩咐,你以为我愿意看你啊!”那楚兵说罢愤愤离开了,剩陈燃一个人呆呆地望着身边那盆清水。
窗外,响起“哒哒哒”的声音,像是木棍敲击地面的声音,陈燃望着窗台,微风轻轻拂过,鲜绿的梧桐叶随风轻摇,突然间,他觉得自己的心揪在了一起,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不能呼吸。
门吱呀一声开了,柔和的光洒下来,陈燃望着门口那个清瘦的身影,一身素白的衣衫,微风一吹,扬起的衣袍下面却空荡荡的。
来人将身后的门合上,拄着拐杖,缓缓地向里屋走来,木杖落地声清脆,每一声,都落在陈燃心底那处伤口上。直到来人在他面前站定,他才看清他的面容,依旧那么苍白,只是三年不见,他那曾经漆黑深邃的眼眸却似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孤寂。
陆珣从大牢逃走的那年,他听说一个医者曾见过他,他让那医者将他的左腿锯掉,但陈燃从来都不愿意相信,因为他不敢想象,那样的陆珣要如何活下去,一无所有的他要怎么努力才能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乱世活下去。
或许他已经死了吧,这三年他都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他明明那么恨他,却还是觉得他离开之后,像一具行尸走肉般麻木地活着。
可当他看到陆珣如今站在自己面前,即便那么憔悴,却依旧是个活生生的人,他心中涌起滔天的愤怒。
“梧桐君好手段。”他挖苦他,蔑视他,嘲笑他。
他却只是掏出一块素净的帕子,在一旁的盆里泡了泡拧干,上前替他擦干脸上凝固的血污。
“疼吗?”他的动作轻柔至极,小心翼翼,那么怕把他弄疼。
清凉的帕子在脸上划过,不曾将陈燃碰疼丝毫,他将脸一偏,躲过了再次靠近的帕子:“我不需要你的假惺惺!陆珣,你若是厌弃我,就直接给我一刀!”
陆珣眼底的悲伤突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阴狠,那双眸子紧紧盯着陈燃,嘴角向上勾起,看得他莫名心惊:“那样岂不是便宜了你?”
陈燃心底的愤怒再也压抑不住,他奋力挣脱着束缚着他的铁链,引起一阵阵钢铁碰撞的响动,可他即便用尽全力也依旧于事无补,他破口大骂:“陆珣,你活该!活该变成残废!活该一无所有!你根本不配活着!不配为人!不配拥有亲人、朋友、师父!你活该一辈子都只是一个人!”他愤怒地咆哮着,额头青筋暴起,手脚上的锁链被他扯得哗哗作响。
“说完了吗?”陆珣将帕子浸到水中,清澈的水变成暗红。
陈燃的手腕被磨出了血,顺着手臂往下流,陆珣望了一眼,似乎想要询问,却什么也没说。
周围安静下来,二人谁都没再说话,空气中只下陈燃粗重的喘息声。
良久,陈燃粗哑的声音响起:“陆珣,你可还记得自己当初的志向,心中可还分得清是非黑白?”
“我从未忘记。”陆珣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语气是那么坚定跟庄重。
“呵,”陈燃笑道,“你若是记得,又怎会在这里苟活?怎会替楚王卖命,让魏国百姓陷于水深火热?陆珣,你忘了,你早就忘了,你骗不过我的。”他的嘴角裂开一个诡异的弧度,陆珣疯魔了,他又何尝不是。
“我的想法你怎么会懂?不对,你从来不懂。当这世上只剩下一个国,只剩下一个王的时候,百姓才能再也不必活在水深火热中。而这个王,无论是魏王也好,楚王也好,都无所谓。”陆珣望着陈燃道。
“呸!”陈燃啐了他一口,不无嫌恶地道,“去你的狗屁一个国,一个王,在我心里,只有魏国是我的国,只有魏王是我的王!”
陆珣不欲与他争辩,只是用袖子揩去脸颊上的那口唾沫,道:“好了,该送你上路了。”
陈燃觉得陆珣还是很瞧得起他的,竟然用了三十个随扈压着他去楚王宫。一路上,他看到楚国国都一片萧条景象,不禁哈哈大笑:“楚国将亡!楚国将亡!哈哈哈哈!”
一旁的楚兵听不下去,给了他一脚,陈燃吃痛,跪倒在地上。陆珣回头呵斥那个楚兵,陈燃却道:“不用你假惺惺,看到陈地这副景象,我开心,开心哈哈哈哈!”
一路被押解到王宫,陈燃跪在楚王面前,身子却挺得笔直。楚王问他愿不愿意投降,陈燃不屑地嘲笑他道:“亡国之君,宁死不降,哈哈哈哈!”
楚王气极,下令将他押入大牢,给他一日时间考虑,一日后若是不降,便将其处死。一旁的陆珣替他求情,楚王这才答应给他三日。
牢房内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腐臭的味道。陆珣望着一牢之隔的陈燃说道:“阿燃你好好考虑,三日之后我来接你。”
陈燃坐在角落的地上,蔑视着陆珣:“啐!你不配这么叫我。那个叫我阿燃的陆珣三年前就死了,自从他害死了我爹之后,就已经死了。而你,只是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怪物。”
陆珣沉默良久,望着那个阴暗的角落,三年前,他也曾在那样一个没有光明和希望的角落里感受过最深的绝望,他明白的,只是如今他解释再多也于事无补了,当他来到楚国,当他更名梧桐君,当他成为楚王麾下的一名臣子之时,他就已经没有资格求得他的原谅了,只是,他不想陈燃死,他想让他好好活着,即便他心里再也没有自己,即便他会永远恨着自己,也无所谓。
“好好想想吧,你只有三天时间。”说罢,陆珣离开了,空荡荡的牢房内传来一声声清脆的木杖敲击地面的声音,一下一下,将陈燃那刚刚愈合的心再一次敲地粉碎。
之后三日,陆珣都没有来,但每日都有人定时给他送来食物,种类不多,但都是他喜欢的,样子看起来也十分精致,做的人应当是用了心的。不用说也知道是陆珣特意为他准备的,陈燃也没有客气,顿顿好酒好肉,吃得津津有味,惹得一旁的狱卒忍不住咽口水。
第三日,平时来送饭的那个楚兵临时有事,将食盒交给了狱卒便匆匆离开了。那狱卒打开食盒一看,上头是一盘肥地流油的烧肉,趁着没人捏出一块尝了尝,油汁在口中爆开,肉质滑嫩鲜爽,没嚼两口就仿佛融化了一般。这狱卒哪里吃过这么好的烧肉,暗骂了几句这年头百姓没有活路囚犯却可以吃得满嘴流油,随即找了个偏僻的角落自己吃了起来。一口又一口,一大盘肉很快就下去一半,那狱卒一看反正剩的也不多,干脆全吃了下去,从下面一层端出盘素菜摆在上面,抹了抹嘴角的油,这才把饭给陈燃送去。
陈燃接过食盒打开来一看,立马觉出不对,看了那狱卒一眼,只见他嘴角还有一片没擦干净的油渍,顿时心中了然。
那狱卒被陈燃盯得心虚,转身欲走,身上那串钥匙晃动起来发出叮当声响。
“站住!”陈燃吼道。
狱卒心中一惊,转过头来,故意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什么事?”
“饭里有毒!有人想要杀我!”
那狱卒一听脸登时绿了,急道:“怎么可能有毒?你别想吓我,你都要死了,谁还有那闲工夫来毒死你!”
“那可不一定,只要我跟楚王服个软,称个臣,我就能在楚国混个将军当,你说这样够不够人来毒死我?”陈燃道。
“这,”那狱卒开始害怕了,“你是怎么看出这饭里有毒的?”
陈燃指了指食盒第一层一滴油道:“你过来看,这里有滴深色的东西。”
狱卒凑近一看,竟是刚才那盘烧肉的油汁,恐怕是自己刚才不小心滴上的,一颗悬着的心这下落了地,正欲责骂陈燃大惊小怪,突然间眼前一黑,脑袋撞到了牢门上,脖子被陈燃狠狠勒住,他奋力挣扎,可箍住他的力道竟大到让他毫无还手之力。他想要喊叫,却发觉喉间发不出半点声音,张大嘴试图喘息,可一张脸憋得通红,却只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最后在一片黑暗中狱卒停止了挣扎,陈燃松开勒住他的胳膊,看着他像一滩泥一样软下去。
陈燃蹲下来,从他腰间摸索出那串钥匙,试了六七把终于将牢房打开,匆匆扒下那家伙的衣服套在身上,给他换上自己的衣服又将他锁在牢内,这才急忙离开。
战乱年代,士兵都用来打仗了,看守牢房的人本就不多。陈燃一路撂倒了五个狱卒,顺利逃了出来。
离开大牢后,他脱掉了狱卒的衣服,只穿着里面的粗布衫,混迹在人群中,成功逃离了陈,而后逃离了楚国。
踏出楚国边境的那一刻,陈燃回头望了一眼已在身后很远的楚国国都,想到自己在那里一路看到的凄凉景象,浅浅地笑了,他对着那已经很远的土地,喃喃道:“陆珣,这局棋你终于输给我了。”说罢,他转身隐没在了苍凉群山中。
空山辽阔,唯有杜鹃的哀啼在不停回响,似是在诉说着这世界不过是个残忍冷酷的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