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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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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漠和阿姆搬进了纪凌坤的石头屋,这场闹剧终于落下帷幕。
一进屋子,李漠便睡了过去,而这一次,是真真的睡觉,睡到天昏地暗,睡到肚子咕噜噜响。
等李漠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被子里暖暖的,很舒服,脑袋也清醒了很多,李漠看见阿姆坐在炉子旁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他慢慢扶着泥墙坐起来,摆了个舒服的姿势,然后轻轻唤了声“阿姆”。
“哎,漠漠醒了”,秦素芬转过头,脊背弯的愈发厉害了,仿佛几天的光景又老了几岁,她拍了拍自己沾了灰的手,然后急匆匆跑了过来,跑到一半,却似乎忽然记起了什么,于是又回到炉子旁,端起一个破了口的碗,“漠漠,这是阿牛给你借来的小米,你刚醒来,不能吃饭,喝点粥”。
李漠看着阿姆这幅样子有些心疼,却又不能太明显的表现出来,他只能随口应和道:“哦,那他人呢”?
秦素芬走过来坐到床边,勺子慢慢搅动小米粥,粘稠的表面被搅起一圈圈涟漪,“他呀,城里新来的县令要修祠堂,他跟柱子去帮工了”。
阿姆舀起一勺粥递过来,李漠顺从喝下,可长时间未进食的喉咙干燥不已,他干呕不停差点吐出来,逼着自己使劲吞咽让稀粥顺了下去,这么好的东西,一点都不能浪费。
“漠漠……”
“摁?” 李漠喝着嘴里的粥,抬起眼帘。
过了几秒钟,秦素芬深吸一口气,好像终于突破了什么心理防线,颤颤巍巍吐出一句话,“漠漠,你跟那阿牛,真的……?”
李漠扑哧一笑,“阿姆,你儿子哪里有这个本事呢?那不过是权宜之计,我撒了个谎,要不然咱俩怎么能从那个家里逃出来呢?”
“可是你的名声怎么办呀!”秦素芬很是焦急。
“阿姆,如果我们继续留在那个家里,早晚都得被折磨死,这个名声是我们脱离地狱必须要牺牲的,况且我也不会去考科举,又当不了官,只要我们过得好就行了,不必太在意别人说什么”。
“嗯,只要漠漠能好,我受什么苦都愿意”,秦素芬眉目里的焦虑少了一点,这个苦了大半辈子的女人显然认为儿子就是她的一切。
李漠拉起阿姆的一只手,这般温暖的触感,这可是在这个世界上最爱自己的人呐,“阿姆,我们现在的情况再怎么糟糕,也比在李家要好太多,儿子经此一次已经长大了,以后我一定会好好赚钱,让你过好日子。您还不知道吧,我在沉睡的那俩天梦见了阿爹,他教了我好多赚钱的方法,有了这些法子,我们一定能赚到钱的”。
“真的?你阿爹给你托梦了,还教了你赚钱的方法?”秦素芬急切的问到,眼里忽然起了光。
“嗯嗯,真的,他教我的方法在这个世界没有,等我能走动了马上就开始做”。
秦素芬的眼泪到底还是没忍住,一滴滴滚落下来,“好,好,好”,她哽咽到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一个“好”字,足以表达出千万的言语。“来,喝粥”。
这个母亲,丝毫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孩子,即使李漠在清醒后表现的如此反常,以前的唯唯诺诺不见踪影,那双常年黯淡无光的眸子变得清澈透亮,牛素芬把这一切归因于李漠的这场生死大劫。压根没考虑到这具身体已经换了一个灵魂。一方面,她的思想层面不会有借尸还魂这回事,另一方面,是对自己孩子的无限宠爱与无条件信任,只要是我的孩子,我便支持他的一切,喜欢他的所有。
李漠慢慢咽着这纯天然的米汤,内心思绪万千。
赚钱,是现在的第一要务,在北方菜馆打工的时候,李漠在想,如果自己有一天真的不得已要辍学的话,还能有个一技之长,所以他经常暗自偷学,几年下来,他能做出好几十种北方菜肴。
除了各种美味佳肴,李漠学到最有前景的一门手艺其实是酿醋,当初老板的母亲秦姨来到店里帮忙后,觉得实在买不到令她满意的醋就自己酿了一瓮,李漠很感兴趣,刻意观察过酿醋的每一个步骤,复杂之处全都记在了自己的小本本上,难懂的地方也在私下里查的明明白白,从制曲,到煮醋,打醋,拌醋,淋醋,每一个步骤都门清。他从未想过,自己偶然间学到的技术真的能在未来某一天派上用场,并直接改变了他的人生。
酿醋,可不是个容易事,最短周期也需要一百天左右,且现在很多条件都不具备,所以这是个长久的事,而目前紧要的,是先找一个简单又来钱快的物事。先干点什么呢?
可所有的一切,必须要等自己弄清楚这个阿牛的人品和底细之后,才能开展。
太阳落下了半张脸,金黄而耀眼,温暖而纯粹,在广袤土地上溜达了一整天的空气逐渐沉重起来。李漠实在饥饿,阿姆给他做了一碗白水煮的野菜,勉强垫了垫肚子。上辈子天天吃剩饭,这辈子天天吃野菜,李漠忍不住自嘲,这命运咋就这么苦逼呢?
当最后一抹夕阳缓缓浸没隐身,淡蓝色的天空倏地暗了下来,阿牛和柱子终于回到了村口。
“你快回去吧,明天我们就在这汇合,回去可别折腾媳妇太晚,明天还要上工呢!”柱子露出痞痞的坏笑,然后逃也似的迅速跑开。
阿牛目送柱子跑远,看了一眼自己手提的猪肉,然后大踏步离去,踏入归途。
外头有脚步声响起,李漠深吸一口气,该来的总归是要面对的。
“我回来了”,人还未进门,低沉的音响就已传了过来,阿牛掀起破布门帘,坦然走进来,俩人视线交汇在一起,但只是对视片刻就各自挪开。
阿牛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阿婶,这是我在县城买的猪肉,给漠漠补一下身体”。
秦素芬颇有些受宠若惊,“你哪来的钱买肉呀,太浪费了,我们平时吃点糙米和野菜就够了”。
“阿婶,这是我拿这几天的工钱买的,你看,这还剩二十文”,阿牛语气温柔,展开的手掌赫然躺着一串铜钱。
“我在县城里还能做五天的工,等工钱结算清了我就给漠漠请个大夫,阿婶不用太担心”。
牛素芬简直感激涕零,“哎,好,好,”单薄的女人顺势就要跪下来,“谢谢你,阿牛”。
“阿姆”
“阿婶”
俩个不同音域的声音同时响起。
“阿婶,你快起来,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互相照顾是应该的,来,起来说”。
阿牛将秦素芬扶了起来,“阿婶,您去做猪肉吧,我跟漠漠说几句话”。
秦素芬站起身擦了擦眼泪,担心的看了一眼李漠,她知道俩个孩子有话要说,一步三回头提着猪肉走了出去。
李漠的身体还是很虚弱,只能在炕上靠着墙壁坐的端端正正,看着那个高大的男人将目光转向他,李漠露出笑容,“我们谈一谈,您请坐”。
李漠内心其实是有一点发怵的,等一切事情发生过后,他才渐渐感觉到了一丝后怕,毕竟自己把一切都压在了一个陌生男人身上,这样的赌局委实太大了点,使劲掐了一下手掌心,默默进行了一次深呼吸,让自己的心跳更平静些。
阿牛将一个木头墩子搬到床边,撩了撩袍子坦然坐下来,抬起头,二人视线再次交汇,透过俩双净澈盈润的眸子,他们似乎都在一瞬间暴露了各自心底那个孤独亦或是残缺的灵魂。
俩个曾毫不相干的灵魂碰触在一起,命运的齿轮开始运转,一切的发生都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你是什么人,来这洱源村有什么目的?”李漠停顿了一下,“别用你欺骗里正那套说辞来搪塞,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阿牛神色一缰,“你怎么发现的?”
“只是一种感觉罢了”,李漠腹诽,还用得着发现吗?大哥您刚刚那眼神,谁看了会以为你只是个普通农夫啊?
这阿牛眼神凌厉,时不时就会像一只蛰伏的豹子一般瞪人,其他人或许不曾注意,但善于察言观色的李漠早就注意到了,且被吓到好几次,尤其是现在面对面时,更会让人觉得自己是否时时刻刻处于险象环生中。
李漠打起精神,该问的一定要问清楚,“当时我编造咋们俩有私情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拆穿我?”
阿牛:“我只是觉得你需要我的帮助”。
李漠被噎了一下,“难道只要别人需要帮助,你就帮吗?”
“不是”。
李漠问:“不是什么?”
阿牛坦荡荡:“因为是你”。
李漠一顿,他不知道他听到的是不是和他所想的是一个意思?
“我……我,你,你……” 李漠语无伦次,假装起来的淡定瞬间荡然无存。
可俩人毕竟相当于还是陌生人,李漠觉得自己现在虽然落魄的像鬼一样,但该有的气节还是要表现出来的,“等我赚到钱,找到新的房子,就和阿姆搬出去,你放心,我会报答你的”。
阿牛坐的无比端正,“你想住多久都可以,好好养病,我能养得起你们”。最好能养一辈子,阿牛如是想。
他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这个人,从小到大他在梦里梦见过无数次一个人的背影,那人总是背对他坐着,头或仰或低凝望着模糊的世界,就是不转过来,每当他想过去好好瞧瞧那人的模样时,梦就醒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反反复复做这个梦,更不知道为什么永远都是一样的画面。
直到,他在人群里看见了这个少年,少年坐在地上,脊背微微弯着,墨发在风中起舞,温润的空气里传来阵阵甜香。
是一样孤寂的背影,梦了多少年的梦,只是为了,这一次的相遇。
阿牛定定看着李漠,李漠无来由一阵心酸,下意识回了一句:“谢谢你”。
阿牛可能觉得这时候冷冰冰不太好,于是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可他自己根本不知道,他的笑容有多么诡异可笑。
阿牛天生一张冷脸,日角珠庭,鼻翼高挺,嘴唇略薄,颌骨突出,任谁见了都要夸赞一声真是一幅刀削斧凿般的好面容,怪就怪在这一双眼睛,这对眼睛并不属于浓眉大眼之型,而是偏向细长的凤型眼,要是一般人配这双眼睛倒也显得清冷好看,可巧不巧拥有这双眼睛的人是阿牛,一副棱角分明的面容配了一对时刻冒冷气的细长凤眼,生生把他衬托成了倨傲可怕的危险人物。
这样的面容仿佛就应该时时不笑才好看,更何况他笑的时候,好像硬是逼自己把眼睛眯小一点,嘴角勾起一点,颧骨却是纹丝不动,脸的轮廓更是不见变化,看起来极其怪异。
这奇怪别扭的一笑,倒是让李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便把俩人之间无形的尴尬别扭冲散不少。
猪肉熟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啃猪肉。
这似乎是李漠来到这个世界后最幸福的一顿饭,香喷喷的猪肉,似乎包含了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最真挚的爱,虽然肉里除了盐什么调料都没有,但李漠还是觉得从未吃过如此醇香又充满爱意的东西。他吃的不是肉,而是幸福。
小乡村的夜晚,夜凉如水,纪凌坤在屋外搭了一个简易的木板床,双手交叉垫在脑袋下面,仰面躺着遥望天空,星辰不断闪烁,衬托出月亮的安静与柔美,温暖的夜幕让他暂时忘记了战场上残忍的杀戮和赤红的鲜血。
五天后,阿牛请了一个大夫回来,细细切脉时,大夫眉头紧促,一脸高深莫测,身旁的阿姆一直紧张的攥着手。
阿牛站在院里,石头屋太狭小,为了给大夫留出更多空间他就没进去。
大夫把完脉后,收回手,缓缓说道:“放心吧,小哥儿已经痊愈,身体已无大碍,但以后一定要好生调养,毕竟底子被损害的太厉害”。
李漠愕然半晌后才缓缓舒出一口气,这个时代的大夫都是这样式的吗?刚刚那严肃的表情像是自己得了绝症似的。
秦素芬朝那大夫微微鞠了一躬,“感谢您能过来”。
大夫微微点头算是回礼,“夫人客气了,老夫收了报酬,不过是做分内之事而已”。
李漠收回手腕,整理好手臂上的衣物,心思一转,“敢问大夫,阿牛请您过来花了多少银子?”李漠是想把这些花销都记下来,以后再还给阿牛。
大夫捋捋胡子笑道,“老夫从不出诊,花多少银两都无济于事的”。
李漠一愣,“那您怎么会过来”?
大夫已经坐在新打的小桌旁开始写处方,“说起来哥儿也真是好福气,他为了你专程去了趟刀栖山悬崖,把我肖想已久的一株人参给采了,啧啧,那悬崖一般人可真不敢下去啊!”
李漠巨震,刀栖山,他怎么敢去?那是一座仿佛被哪个神人一刀切割开的高山,高山一面平缓,行人可以随意攀登行走,可另一面却是整整齐齐一个断切面,切面峭壁上长满了各式各样的奇珍异草,令无数能人俊才趋之若鹜,可是,他们要么望而兴叹,要么败兴而归,几乎没有人敢去挑战死神的权威。也有那种亡命之徒冒死下去的,但大多数都添了那深不见底的深渊。
阿牛他,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明明是相识不久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都人啊!
大夫似是没察觉到李漠的异样,还继续说着:“那日,我正在医馆里看诊,他忽然就站在我面前,问我如果出诊的话,需要做什么?他看起来凶悍威猛,面色又冷,药童还以为他是来闹事的,非要把他赶出去。他也不动,也不生气,就盯着我看,我见他眼神坚毅,不像是说谎,又为了让他赶紧离开不要打扰我看诊,就随口说了句只要他能采到刀栖山那株只能看到而摸不到的人参,那我就随他出诊”。
大夫似是无奈般摇了摇头,“我当时只是随口一说,谁料到他……哎,也只能说,他对哥儿真的是用情颇深啊!”
李漠和阿姆愣在当场,俩人心里泛起波澜,有什么东西已然开始默默发酵。
李漠想起,阿牛昨日说,他做工的工钱都发了,这下终于能给李漠请个大夫了。
李漠又想起,前几日阿牛每次回来,衣服都被磨得经常有好几个洞,还沾染着很多灰,他让阿牛再发了工钱先去买一件新衣服。
阿牛只会回一句,“新的也会破,不必麻烦”。
李漠哪里知道,就修祠堂那点工钱,早就被阿牛买了肉,买了米,买了李漠所需要的一切,哪里还有余钱还给自己再买身衣服。
大夫终于写完药方,他扣下笔,合上纸,对床边仍在发愣的俩人说道:“等会让阿牛去抓药,报我的名号,药钱也给你免了”。
“是,谢谢大夫”,李漠恭敬回到。
大夫离开,阿姆出去送一程。李漠抬起头,注视这一方狭小灰暗的屋顶,内心的黑暗源源不断向他袭来,巨大的恐慌倾泻而下。
为何无缘无故的,那人能对一个陌生人,那么好呢?说实话,在李漠上辈子的人生里,从来没有一个人,没有哪怕一个人让李漠感受到这种温暖,暖到心里都在发颤的根本不敢相信的温暖。
李漠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错误的存在,他不该出生,他不该惹母亲生气,更不该得到任何人的关心照顾,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的,他不配,也没有任何价值能让别人来关心他。
可是,为何要遇上这样一个人呢?李漠的第一想法就是想逃,逃的远远的,远离所有这些让他不对劲的东西,如此他才觉得安全。
“阿牛,你去看看漠漠吧!我觉得他有些不对劲,”院里的秦素芬对阿牛说。
“好。”阿牛转身。
“阿牛,感谢你所做的一切。”秦素芬说道。
“你们,都知道了”?
“嗯,刚刚大夫都说了”。
阿牛没再说什么,他本就话少的可怜。
……
好久好久,阿姆都没回来,推开门帘进来的,是阿牛。
李漠慌忙擦了擦眼角,坐直身体,“阿牛哥,你回来了,阿姆呢?”
“去做饭了”。
“哦!”李漠又卡住了,自己本来也是话很少的人啊!“那个……不是……阿牛哥……辛苦你了。”
“李漠”。
“摁怎么了阿牛哥”。
“是我自愿的,你没有任何亏欠”,阿牛说话就是这么直击人心。
李漠苦笑:“怎么可能呢?我们本就非亲非故,我……我已经还不完你的恩情了。”
阿牛:“跟我在一起吧!”
李漠:“什么”?
阿牛:“你就不用再还恩了”。
……
空气里寂静半天。
李漠:“那个……阿牛哥,我,我虽然感激你吧!但我好像从未想过把自己给卖了”。
李漠似乎看见阿牛嘴角抽了抽,再细看时,却是什么都看不到了。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就这样结束,只是俩个人的内心都有什么不一样了。
看过大夫,秦素芬和阿牛确认李漠真没什么大问题之后,终于同意了李漠央求许久的事,去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