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音乐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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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韫的钢琴是程思思教的，从初一到初三，后来中考结束，宋韫留在T中，而程思思去了幸福西路的X中。
他最后一次见程思思还是高一下学期的期末，好像是五一刚结束的时候。她给他带了音乐学院这一届毕业生毕业表演音乐会的票，问他要不要一起去。
丰琤是校演奏团小提琴部的首席，还有一场独奏。宋韫逃了周六的补课，程思思说X中换空调给大家放假。
X音的图书馆、教学楼都是老楼，整个校园拿得出手的除了艺术中心就是音乐厅，音乐厅有X市政府资助，请了哪个名字拗口的外国建筑师设计，顶部全是玻璃幕墙，从外面看是圆润的那种现代化。不过X市遍地名胜古迹，附近皆是开发商跟风修的仿古建筑，追求对称美，一个个大红大绿、方方正正的，夹着一个类球形的音乐厅，分不清降低了谁的审美价值。
音乐厅里面倒是真的好看，空旷如林中大地，拾阶而上，身侧是鳞次栉比的陶瓷挂片，顶部挂着参差不齐的透明圆灯，把光折射得雾蒙蒙的，像是山里的清晨。被过度人造的艺术就在被过于人造的自然中被展演、被咀嚼、被塑造为一种高雅的幻象。
X音弱声乐，重管弦和音乐理论，早早的让一般压轴用的合唱团上场，丰琤的小提琴独奏安排在大合唱后面，是第四个节目。演奏厅虽然是颇具古罗马风味的360度环绕观众席，但因为程思思能拿到的票实在一般，他们做不到预告里说的什么能和表演者零距离交流。或许他们的意思是和音乐交流，不过这对宋韫来说没什么意义而已。
丰琤选的曲子很柔和，程思思说曲子叫《沉思》，D大调，4/4拍。宋韫正称赞名字合适，然而几乎立刻，旋律开始挣扎，丰琤从半睁着眼转为皱起眉头，最后曲子又恢复了最初的平静，演出结束。
程思思说曲子选得很好，听完觉得心情豁然开朗，可宋韫看出来她不好。从学习到长相到性格，她每一项都不差，甚至说得上很好，但她一直不满足。
她说：“我还是不够好。”宋韫觉得这话既假又真。
人对自己拥有的有所不满，有时候并不是因为人性的贪得无厌，而是来自父母轻描淡写的一句“差一分就七百了啊”。
你能够不断拥有更多的财富、声望，但你永远不可能回到中考第二天的那个下午，改对一道英语听力，让父母不再遗憾。
父母对程思思总是充满遗憾的。
和程思思走在连接音乐学院和家属院的过街天桥上，宋韫还是没忍住问她，胳膊上为什么有那么多条细细的白印子，为什么没有一点时间意识的她开始戴手表了？
程思思看他语气严肃，讨好地拉了拉他袖子，说这不是自残啦，班里女生之间就流行这样子，而且她划的是没有血管那一面，用的是裁错题的小刀刀背，现在看起来明显，但是过一阵子就消没了。
……如果是划破动脉，这样等待血液慢慢流出、生命慢慢消逝，跟现在的生活有什么分别呢？这些她没有说，不过委婉的回答向来意味真相的残忍。
活着，对某些人来说是不错选择，对另一些人则是无可奈何。
音乐会之后就是T中的期末考试，高中不比初中，学得轻松不再意味着每天可以少学几个小时，而只意味着一天下来能比别人多弄懂几道压轴题。
在这种压力下，凡是对学校招生有利，对升学无利的制度条款都会不可避免的变成橡皮图章，比如高中的各种课后社团。于是班主任找到了丰琤，劝他放弃钢琴社，“自愿”选择数学和物理研修班。
劝说的理由简单，为了学习，压制反抗的手段也粗暴，请你家长。
宋姨性格随意，但这并不意味着宋韫对请家长无所谓，从某种层面上来讲，他确实是在为了宋姨学习。
宋姨在离J大家属院不远的芙蓉街长大，芙蓉街是X市有名的服饰批发地，家家都有铺子，家家的小孩都会吆喝叫卖。她十八岁和宋韫的爸爸在一起，刚迈出七年之痒的坎就领证，一年之后生了宋韫，宋韫当时还随父姓，叫别的名字。
变故总是来得莫名其妙，所以才能打人个措手不及。宋韫他爸出轨了，把结婚照涂黑，再把每一张合照里的二人都剪开，嚷嚷着去死来威胁宋韫妈妈离婚，妈妈就带着不满一岁的宋韫回了娘家。
眼泪，其实在宋韫心中一直是小孩独享的东西，直到五岁那年，妈妈坐在姥姥家的沙发扶手上，把宋韫和他的塑料小凳子护在怀里，默默哭着。他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听说是离婚手续终于办好了。
六岁是见父亲最频繁的一年，他进小学要交好多证明，因为父母离异所以很复杂的证明。他讨厌上学，他想和妈妈待着，可是老师把妈妈叫来的时候她总是很不开心的样子。他不听话的时候妈妈会打他，打完之后自己又一边哭一边问宋韫还爱不爱她。宋韫爱她，但他也很疼，也很想哭。
可是他要听话，听话的意思是不被叫家长，这样才能好好补偿妈妈。听话的意思也是用最便宜的文具、少和朋友出去玩、退出钢琴社……
听话的意思是失去。
不过没办法，他是个凡人，想仰望月亮就要拿400焦的镜头还要配个二倍镜才能勉强在晴朗的夜晚看见月亮心上那些坑坑洼洼的地方，借着太阳的光。可不管是相机、镜头，还是月亮，现在的他都无法拥有。
他记得音乐会上演奏团的合奏，丰琤看起来比独奏时心情好了很多，当他淡淡地望向观众席时，宋韫还是会像小学毕业典礼上那样不自觉屏住呼吸，感受一颗白玉棋子投入泥坑中的涟漪；而当他演奏完毕，浓浓地向身侧的小提琴手看去，而后二人亲密耳语时，宋韫就确定他一定没有留下自己偷偷放在他桌兜里的那个小提琴样式的亚克力钥匙扣 。
丰琤没有属于宋韫的任何东西，宋韫也因此一无所有。就像是那种需要把食材调料、锅碗瓢勺都准备好才敢小心翼翼开始制作的佳肴，一步晚，就步步晚。
后来高考结束那一天，回学校对完答案后的晚上，宋韫没狂欢，没补觉，在初一中午总是等待丰琤的小卖部门口坐了俩小时，有幸目睹丰琤带着之前那个小提琴手回家，然后在心里给自己改了志愿。
24号，成绩出来了，不出意料，看省内排名能上J大的线，B大也行，B大更综合而J大桥梁最好，宋韫其实一直在两个学校间摇摆不定。不过6月25号中午十二点准时开放志愿填报系统后，一点半他就报完志愿从T中离开了，一本志愿里能选六个学校一共三十六个专业，他就选了B大桥梁一个。
下午回J大家属院逛了逛，同学大都还在为志愿犹豫不决，他就一个人乱走。回家后跟宋姨说报了B大，想去更大的城市看看，不能总窝在X市。没办法，他总不能说是因为一个女孩自己才远走他乡吧，一个站在了他肖想六年的地方的女孩。
宋姨没说话，宋韫是她的唯一，但反之则不能成立。他就这样离开了四年，故乡不只是没有春秋，连冬夏此后也少见。
从在水世界看到钢琴到现在一分钟不到的时间里，宋韫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总结：初中的时候，T中跟X音隔了30分钟的路程；高中的时候，整整两年没见过丰琤；现在自己兜兜转转回到原地，以为云淡风轻，可心里还是卑鄙地想留住他。
想到这里，他突然知道该如何回答摩天轮女孩的问题了。
“对不起，我可以不喜欢，但不能不爱。”
我可以假装忘记他，但在看见他的瞬间心里还是会升起不可思议的澎湃。
喜欢是选择题，有人盲选，有人胸有成竹，有人要把每个选项都写上再划掉，不过最终的结果都是，你很难记得众多题目中自己选了什么；可是爱是论述，每个人都要把题目在心里咂摸一番，也因为这辈子都写不出完美答卷，所以总是怀念。
于是宋韫又转过头望着丰琤，拉拉他的袖子，问他：“丰老师，要看我弹钢琴吗？”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音乐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