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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游乐园 ...

  •   从那天的醉酒之夜到宋韫再次收到丰琤的微信之间一共隔了两个月。

      两个月,足以让失态的尴尬被假发的枯槁打败,足以让死灰复燃的心烧的更旺盛。

      丰琤跟他解释自己不是什么变态,是音乐学院的教授,然后约他去假发的厂家看看,他说自己听有人讲假发厂的真人假发用的是从逝者头上拔下来的头发。

      是为了见我而想到的理由吗,宋韫自作多情地想,然后跟他约在了周日上午。

      约定那天,宋韫早早就到了家属院附近的百盛商场门口。商场因为大悦城也萧瑟得不成样子,苟活着的羽绒服牌子都被聚集到了一楼以节约电费,活像个廉价大卖场。

      丰琤把车停在商场旁边的肯德基门前,车是白色奥迪Q3,丰琤说自己喜欢SUV的车型,但是又开不了大车,就买了它,当时为了要巧克力色的内饰还多等了三个月。他不常开车,但假发厂在南郊,公共交通不方便。

      一路上把高耸的公寓越抛越远,路过了一片片红顶的或者是蓝顶的农村安置房,再经过一片花卉市场,就离假发厂不远了。花卉市场是X市所在的S省北边一个小地方富商的作品,几年前小地方的人靠山吃山,像迪拜一样遍地都是老板。

      丰琤问宋韫路边那些矮小、主干极粗但分支很细的树是什么品种,宋韫说是S省北边那块儿长的柳树,小地方老板就住在路前面的别墅区,砖红色的一幢幢小楼隐在绿林,他用一棵两百万的价格把它们移植过来。

      可惜它们一棵也没有活过来,靠营养液撑过了一个秋天后,就再也没有发芽。

      一共32棵树,32场谋杀,因为人的某种执念。

      丰琤用手指有规律地敲着方向盘,子承父业、一意孤行,执念向来是过满则溢,过刚则折的东西。

      不过人生在世,总是会有一些难以被人理解的,让人背弃如来佛祖、基督耶稣的执念,所以执念者往往只能是自己的信徒。

      这不能怪谁。

      别墅区对面就是假发厂,老厂子,一栋低矮灰色的建筑,在冬天灰色的雾霾下单调而干净。宋韫听说厂子也要拆迁了,地卖给了别墅二期,不知道是所谓历史的洪流把小人物淹没,还是那些房主拿大把大把的红票子割伤了工人们,等他们在最后的冬天流尽鲜血。

      正是十二月,X市所在的S省恰好骑在秦淮线上,虽然也算货真价实的北方,但冬天撑死也就零下五六度,不过这并不妨碍有人愿意用米其林羽绒服把自己裹成一条蠕虫。可丰琤不是,他要穿青白衬衫,外面套藏青羊毛背心,V型领口有一圈宽窄合适的白边,配浅灰色西裤,再从后座位取来毛呢大衣穿上,他瘦,但有北方男人的骨架撑着,只显得修长。

      该死的车门打不开,宋韫几乎要以为是自己手抖。

      丰琤从车后绕过去,“抱歉,宋店长,孩子还小,开了童锁,我帮你开门。”他加快脚步。

      假发厂的旁边能停车的地方是一片石子地,宋韫下车的时候一踉跄,扑了出去,丰琤条件反射般去扶他,倒像是宋韫投怀送抱,简直松也不是扶也不是。幸好厂里的值班经理提前收到宋韫的微信,跑出来接他们,两人才顺理成章地翻过这一页。

      假发厂的封闭车间里没通暖气,负责织发的女工们身上都是一件臃肿的棉衣,外面套着层泛白的围裙,冻得红肿的手上戴着露指手套,手里握着钢针,把棕黑色的头发一根根钩在网帽上。

      车间虽然条件简陋,但宽敞明亮,散布在分拣到成品的50多道工序中的工人们也收拾得妥帖。质量过关,价格低廉,这也是在X市最有名的服装街里长大的宋姨愿意在这里拿货多年的原因。

      丰琤走了两圈,看没什么能看懂的,也没什么能挑出问题的,就抛出了他心中最大的疑惑:假发毛躁了该怎么护理?

      经理也是个事业心重的,原本对丰琤这种小资产阶级扮相的男人还有点不满,现在倒是久逢知己般拉着丰琤开起了小课堂,什么两三月一洗,洗发不揉搓,不乱用夹子……讲起来没个套路,想到哪说哪,更像是胡言乱语。

      宋韫跟在两人后边,边走边偷笑,觉得丰琤看起来就是个正接受婆婆生儿子经验的小媳妇。媳妇不耐烦的时候,儿子自然要站出来。

      他长腿一迈,挤到经理身边,把丰琤引到了身后,说道:“李经理!我看今天我们看的就差不多了,就不打扰您值班了,先走了下次再来!”

      “行,小宋,唉,好……好……下次再来!”

      店和厂都在穷途末路,大家都知道并不会有下次,但成年人的世界总是需要一些心照不宣。

      从假发厂往车跟前走的功夫,宋韫看到离厂不远处是几条高几十米的张牙舞爪的滑梯,他记得,他们高三毕业的散伙联欢就在这里,“精英班”的22个男生和15个女生统共37个书呆子挤在762路中巴里一路从西郊颠簸到这个“迪尼斯水世界”。当时正是暑假,水世界的水部分还开着,人也多,不像现在只有1/3的陆地部分在营业。

      宋韫福至心灵,问丰琤:“丰老师,您去过那边那个水世界吗?”

      “没有,我也不是小孩儿了。”

      “家里孩子没吵着想去玩吗?”

      “她……她现在主要跟她妈妈在一起,偶尔过来也是直接去我父母那里。”

      “哦哦,我爸还在的时候,每年过生日都陪我去水世界。其实今天就是我生日,我这几天太忙都给忘了,走到这儿看到才想起来,您要是下午没什么要紧的事,能不能陪我去转转?……这冬天,门票跟白拿一样!”

      丰琤以为冬天门票便宜是宋韫已故的父亲带他来这里过生日的原因,再加上自己毕竟是麻烦人家白跑一趟,心里不免有些犹豫。

      宋韫见他迟疑,故作失望道:“我们就什么都不玩,就当散散步,你看行吗?”

      感情、故事,全是假话。他爸压根没死,出轨离婚,说自己有病骗他妈的钱,然后就玩失踪,几年后他们才知道他爸早就在X市买新房,还给他弄出来个大他十岁的后妈和小他十六岁的妹妹。

      “那……那行吧。”

      虽然假,但丰琤信了。一直以来,都没人愿意费力帮他编造一些美丽的假话,所以就一直浸泡在令人窒息的真相中,也因此对虚假失去抵抗力。

      水世界里还修了个小摩天轮,跟大型水上娱乐设施放在一起显得弱不禁风。就在几年前,在不算晴朗的夏夜之下,在那个摩天轮的最高点,宋韫推开过一个女孩。

      女孩学得好,长得也好,让他想到文静版的程思思,所以他再一次对“程思思”隐晦地讲了自己和心上人的故事。

      那个程思思边笑边说:“不错,真爱让男孩胆怯,谁知道,你说不定最后真能撞上呢?”

      这个“程思思”边哭边说:“她连认识你认都不认识,你有什么好喜欢她的,说不定你喜欢的根本只是你想象中的人?这么一厢情愿不是作践自己吗!”

      宋韫觉得不是,他自己不委屈,而丰琤大概也不知道他的存在,所以谁能来作践他呢?但他除了一句“没有”却再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女孩后来大一的时候还给他寄过明信片,没署名,除了地址只写了一句有点俗气的、在当时很流行的话:“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宋韫猜到是她了,班里不乏字写得好看的人,只有她写一手标准的正楷,把最平凡的字体写成最独特的标签。

      能被记住、被认出也是一种幸福啊。拿到明信片时,宋韫刚下了下午三点的课,站在宿舍楼的信箱前,在心里估计丰琤的孩子是不是要出生了,猜测它是个男孩还是女孩,不过这对他是“薛定谔的性别”,思及此,他只是低头笑了笑,不知道是笑她还是笑自己。

      所以现在,走在同一个摩天轮下,宋韫突然开始想,如果是现在的他,除了面对面的方式,他给丰琤写信、送钥匙扣、或者送随便什么东西的话,能被丰琤认出来吗?

      他于是侧过头,拿一种自己都意识不到其中隐藏着期盼的目光盯着丰琤,好像多看他两眼就能得到参考答案。而丰琤意识到了目光,他真的转过身,用小学生回答问题时的严肃语气跟他说:“宋店长,我其实是学小提琴的,不会弹钢琴。”说罢又转了回去。

      宋韫顺着他的视线向前看,记忆中的旋转木马被拆了,残存的底座被当成个圆形的舞台,潦草的罩了个没竣工的棚子,下面摆了一架三角钢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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