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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 5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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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赵飞玉在梦里,见到雨声淙淙,方琼和璟困在花园一畔的亭台中,索性借雨抚琴谈笑,那曲儿,听着像张笃所谱之曲。
随后,张笃莫名混入他的梦里,对他说:取我命的你,如今竟是这般模样,在此束手无策地旁观。
他横眉冷对:不然,还能如何?
“赵飞玉,你逃避太久了。”
恍然间,这话的声音,又变成是琮。
赵飞玉险些“扑通”一声对琮下跪。他好容易壮了壮胆子:琮是个死人,自己已不必跪。
“你的背信,令我作呕。”琮开口道,“你发过誓,离开他。”
“殿下,你怕什么?”赵飞玉皮笑肉不笑地回答,“怕我不是他的敌人?”
“没有他,你什么都不是。”
“这倒未必。除了他,还有不少可以利用的人。你以为我混迹卢家多年,一点儿根基都没留下?我可是个奸人,怎会把一切都赌在你一个病太子的身上?”
琮冷冷瞧着。他活着的时候,已经听过无数自大的宣言。赵飞玉又道。
“让我离开,对你和他,有什么好处?太子殿下,你不是在梦里,也要跟我争风吃醋吧?”
琮的幻影,原本面无表情地伫立,听到此话,却不由得笑了。
“争风吃醋的,不是你么?”
他离去后,片刻,赵飞玉又回到了那座花园内。
眼前兄弟相携,琴音相和。
“这不一样。”
赵飞玉狠狠地对空气说。
“他是跟你一般,有当爹的病,把小皇帝当儿子养。”
这么一想,他竟马上舒坦了。
耳畔雨声泠泠作响,从梦里下到梦外。
赵飞玉冷得一哆嗦。
“谁有病?”熟悉的嗓音,在他的耳畔问。
“我。”赵飞玉下意识地回答。
他睁开眼睛,方琼抱着刚从廊下收回的书简,一捆一捆放在阁上。赵飞玉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这季节也要晒书,你是成心让自己睡不得一个好觉。”
“不晒,更要发霉。”
“不是照样白晒了?”
“我一晒书,就要下雨。”方琼只着单衣,满不在乎地说,“习惯了。”
“往后西北大旱,可遣你带一车书去解。”
“倒也是个趣味。”
方琼垂下眼睛。
“西北……”
“——如何?”
“无他,只是觉得,近来北方太安静了些。”
“安静不好么?”
“折子里,久不见葛将军他们的上报。”
“那葛宁岂不只当你是先太子的无名门客,如何传信于王爷你?”
“是说上奏璟的,不是递给我的。”
“嗬,你还在给小皇子看折子?”
方琼敛袖:“他懂什么?”
“他又不是小孩。国是他的国,理应他治。”
赵飞玉一骨碌,从床上起来。
“别聊了。”方琼打断他,“一谈起璟,你就要吵。日后,外事不进此门。”
“那这门里是做什么的?”
方琼白了他一眼。
“睡觉。”
赵飞玉将他揽过来,嘴唇贴到他的耳边。
“……明晚不去了。”
“什么?”
“叫你明晚别去了,小皇帝选后,到底与你没什么关系,你知道你若去了,是抢谁的座位?”
“是太后指名我去。”
“你称病就是。我有一万种方法,使你明日起不来床。”
“胡闹。”
赵飞玉翻身,将他压在底下,两只眼睛瞪得一般大。方琼一伸手,就摸到他头顶新长出来的发茬。
硬的,和这人一般。
“没法不胡闹,我只有直觉,你信是不信?你听,现在下的雨。”
方琼看了他一会儿。
“我信,但必须去。在皇宫里,璟一个信得过的人也没有。”
“——是了,就是这个,你对他莫名其妙的责任感,会把你连累出几个窟窿。”赵飞玉揪着他的衣襟,“——不明白么?他自己是条小毒蛇,他周围的所有人,都是盯着你瞧的老毒蛇。老毒蛇就算再毒,怎么会对小毒蛇下手?可你去了,你就是只趟进蛇窝的小鸟儿,人家把你分着吃了还来不及,你还觉得自己有义务将小毒蛇养大、带往正途?”
方琼一愣。
他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身为皇子的璟,归来之时,对琮说的话。
——璟那小子,是条毒蛇,却不知道,谁是他的农夫。
他沉默了。
——原来是我吗?
不,璟的本性并非——
“——他的确心思颇重。”他回答,“但我总觉着,他本可以是一名好皇帝。”
赵飞玉不置可否,慢悠悠地松开了他。
后半夜,方琼合着眼,却没睡着。他有理由怀疑赵飞玉也没睡。到天蒙蒙亮的时刻,他又犯了一会儿昏。这一闭眼,就到了中午。
雨没有停的意思,外头是透骨的冷。
出门前,方琼寻了一件貂皮御寒,是他扮成商人时常用的那件。蛇总是怕貂的。这想法冒出来,又令他哑然失笑。
方琼啊方琼,要去就别瞻前顾后。该来的,总也躲不掉。太过谨慎,未免丢了骨头。
刁朔扮成侍卫,将伞递来,站在门外等他。方琼走到伞下,略略一瞥,街道两旁的人影,是他府上私养的卫士。
“赵飞玉早上把城里跑了一遍,能调的人都调来了。”刁朔低声说,“——让我在这里等。”
“他是真将我当成弱不禁风的。”
“此话怎讲?”
方琼摇摇头。
“刁朔,你有没有女人?”
刁朔莫名其妙地眨眨眼。“我哪儿来的女人?”
“厌恶男子,也不找女人么?倒像江湖人做派。”
“你们吵起来了?”刁朔不以为意,“以我在大理寺办差的观察,寻常官员人家呢,他这样的,至少有一妻一妾;贵胄人家,你这样的,除了正妻、几名侍妾,还得养上三两少年才妥当。”
方琼哑然。
“为何我就须养男人?”
“我只说见过的达官贵人。总之,人家这般,檐下可算和睦。——姓赵的和我不同。”刁朔一顿,“他迟早要当主子才行。”
路上,方琼始终沉默。
“你说的没错。”到了宫门口,他喃喃道,“……从头到尾,他不过是为我在忍。”
雨打春荷,树叶细细簌簌地回响。
两个人双脚踏进宫门。
方琼一言不发。
刁朔绷起脸,低着头,演他的侍卫,以免被人瞧出端倪。
不知为何,今晚的雨,令他汗毛倒立。他想起赵飞玉早上嘱咐的话。
——“我们在西宫门外接应,离你们那儿最近。如有必要,就杀出来。命最重要,别在乎什么大义。史书是给赢的人随便瞎写的,命没了才是全完。”
刁朔瞧出了他咬牙切齿的心思。
“你是不是巴不得举旗?”他问,“巴不得太后做点儿什么。”
赵飞玉指指自己的脑袋。
“我了解这帮阴谋家,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样。”他信誓旦旦地说,“小皇帝给你们王爷哄成这样了,他们什么都不做才有鬼。”
“要是你小题大做、小人之心了呢?”
他的回忆还未结束,就见一列侍卫,十个,不,少说也有十六人,黑压压地踏雨而来。鞋面踩在地上,整齐划一,举重若轻,竟不见一丝水花。
——都是顶尖高手。
一刹,单凭下意识的本能,刁朔便不再低头,直起身,拉着方琼,足尖点地,跃上屋檐。
中途,碰到一丛树枝划破衣袖,一不留神,一窝新生的雏鸟从梢头坠落,跌在地上。
十六片雪亮的刀刃齐齐砍向他们方才站的地方。
水花腾起,血液漫开。
雏鸟殒命,无声无息,成鸟凄厉的呼喊在屋檐上方回荡。
方琼“刷”地展开铁扇,挡下自角楼飞来的弓箭。二人又翻下屋檐,以宫墙掩住身形。四下一片死寂,刁朔当机立断。
“我出去,把人引开。”
方琼紧抓着他的手。
“我来,你走。”他命令,“他们不在意你,你逃出去的机会更大。”
“你把我当成什么?”刁朔气急败坏,“姓方的,你是王爷,你把自己当成什么?去牺牲,去卖命,去死,比较符合你的愿望,是不是?令尊的部下呢?把你当成希望的人呢?——帽子,给我!”
“什么?”
刁朔脱下身上的外袍。
“衣服换了,快。扮作是将杀手引开的我,这样,就换你有了逃出去的机会。”
“可你——”
还没说完,就听闻远方一声呼喝。
“陛下到——”
近处的躁动似乎随之停止。紧接着,璟怒不可遏的声音从甬道上传来。
“朕来接二哥赴宴。——你们这群奴才,看到人了吗?”
他气白了脸,一双脚正停在破碎的鸟窝前。
方琼慢慢站起,理理方才忙乱之中散开的衣襟。
“陛下,臣在这里。方才为避雨,走了小路。”
他快步上前,稳步走向璟逐渐松弛下来的身子。
十六名杀手站在璟的背后,按刀低头,如十六枚刺。
“二哥!”
他捉起方琼的手,左右瞧瞧:“无事便好,无事便——”
璟咬咬牙,目光愤恨地瞥向背后,似想一口气将这十六人赐死,但又无能为力。这时,一名御前侍卫打扮的人急匆匆地跑来,单膝跪在璟的面前。
“陛下,臣在宫外多方查探,发现埋伏着上千兵马,皆属宁王麾下。臣担忧陛下安危,赶忙派人前来救驾。”
那侍卫眼珠一转,看着方琼,顿时喝到。
“来人!还不将反贼拿下!”
十六名杀手又待再动。璟却一声大吼。
“胡闹!”
“臣不敢!请陛下明鉴!”
“你们眼里还有朕这个陛——”
尚未说完,一阵悠悠的女声传来,打断了璟的怒火。
“——皇弟,家宴之日,何必大动肝火。是也非也,请二哥进去,当着母后她老人家的面自证清白,再等母后定夺便是。”
——侍女撑起罗伞,一双纤纤玉足自轿上探下,明黄裙袂,入雨微湿。
陌生女子下轿,环佩缠绵,玉冠凛冽,姿容如牡丹芬芳,杳然伫立。在场诸人,见状皆再次低下头颅。
女子向璟微微一礼,转过头,动也不动,对着方琼。
“——二哥,多年不见,你的风姿还是令璇心折。”
方琼收起扇子,望着这名宫中年轻女子中,最为尊贵的一位。
从前,他见了她,因母位尊卑有别,必得让道行礼。如今,因封号的缘故,这礼竟然是免了。
璟左右望望,自己皇帝的威严,在这二人中央,仿佛荡然无存。他感到一股异样的不快,或许仅仅因为琼与璇对视的眼眸。
方琼看了一会儿,敛起目光。他忽然明白了,杀碧鸿的凶手是何人。
“三公主。”他道。
四下无声。
“二哥这样称呼,就是生分了。日前二哥住在宫中,却偏要下榻那冷僻之处,也使璇好生为难。”三公主淡淡道,“璇还有许多旧想同二哥叙,二哥若是无辜,还请莫要被这小小的风波坏了兴致。”
她这才微微一礼,拢起衣袖,回到伞下去。一半侍卫随她的轿子,护送往后宫的方向。
璟看了方琼一眼。
方琼站了一会儿,若有所思。直到璟轻轻咳了一声。
“二哥若是身子不适……”
“——什么?没有。”他轻轻摇了摇头,却不知是对谁摇的,“……走吧,太后还在等。”
璟张张口,仿佛问他:真的要去?
方琼径直走在前面,失了魂似的,对方才的围杀一句不提。璟不得已,只好问。
“二哥与皇姊可有过节?”
“有许多。——但我已十多年未曾见过她了。”
“皇姊随母亲深居宫中。”
“也不曾嫁人,是吗?”
“皇姊不愿嫁人。若说送去与各方姻亲,皇族中还有许多公主。她是母后的女儿,自己不点头,没人能逼她下嫁。但听闻……”
“……什么?”
“……听闻她想要子嗣,母后便指名卢府二公子的夫人王氏带新生下的孩子进宫。王小姐生产之后一直在府中休养,还不便起身,卢绍隐又在刑部领罪,这事便一直耽搁。”
方琼哑然失笑。
“还不知道父亲究竟是谁的孩子,又要过继给长公主么。他们卢家……”
他一愣。
“——怎么了?”
“璟,今晚让你挑选的女子,有多少是卢家的外戚?”
璟皱眉。
“三名。其实朕很担心……担心二哥不来,又怕二哥有危险。朕不知怎么办才好,就带人跑出来,幸好遇到二哥,否则……”
他的目光左右闪烁。
“好了。”方琼安慰,“臣没事。多谢陛下相救。属于臣的责任,臣不会退缩。”
“我会保护二哥的。”璟忽然小声道,“二哥绝不会有事。所以,不要离开,不要抛弃我。”
他敛着袍袖,目光望向别处,好似深知怎样能使方琼心软。他的示弱最为有用,璟早已明白:只要不将这病态的依恋转为夫妻之爱,便不会触动方琼的防备。——那人自小便失去了可依恋的父母,只剩仇恨和奋力生存。他正是在璟身上,无意识地寻找这残缺的亲情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