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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4

      永兴十五年的赵飞玉,私下不再读书。
      修书、编书是他每日的工作,抄录冠冕堂皇的漂亮口号,尽数照着贵人的意思束成一卷渣滓。见过了朝堂面目,醒觉为及第所阅之典籍荒唐可笑,空谈不着泥痕,如同腐烂梦呓。
      但那些是高阁中的圣颂,不容诋毁;圣颂之下则是卷卷饱含私欲与虚妄的浅言,贪心昭昭,亦敢自称文章。
      赵飞玉上不及圣贤,下不就人心,唯有沉默与后退一途。不显于人前,只做些杂事,使他的官途更加无望。
      唯有一次,南方洪水泛滥,赵飞玉为治水之策在书库中耽搁数日,略有所得,料定必能解燃眉之急。转天救灾的钱银到了苑家,苑元随亲父南下。赵飞玉张口结舌,到底没有他插嘴的份儿。
      又一日大雨滂沱,赵飞玉捧着书册在雨里赶路。这本非他的差事,当差的人托病,今日又非送到吏部不可。纵使他人淋得透湿,纸册亦须万全。
      但那八月罕见的暴雨早将行人泼回府中,街道泼成长河。赵飞玉险险绊倒在地,慌乱中拢住册子。雨雾迷茫,暗幸无人见他这等狼狈模样。
      他那一寸按下的心气只够将东西送到,交接之人是后辈同乡,也不留他。从大门出来,还是那样大的雨,衣衫鞋袜粘在身上,他方感到死寂。
      应不在意这几寸瓢泼,未曾想一柄伞斜斜笼在他的头顶。
      他猜到来人身份,不情愿地抬头,果然接上方琼视线。方琼默不作声地行来,聊胜于无地替他挡下雨水。赵飞玉无言半晌,如鲠在喉。
      朦胧之中,他推开方琼的手,径自回到雨中。
      “赵……”
      方琼擎伞唤他,手背冰凉而湿,下至阶前,望着赵飞玉的背影,身形模糊。——赵飞玉明知有害无益,仍计较尊严的度量,要品尝这死寂的滋味,将一晌尘泥刻在心中。
      不过一场雨。
      但方琼不是不能懂。

      方琼独自回到府中,等了半月。每每有人造访,开门相迎,皆是宫里派出的太监。
      他心里渐渐有气。
      一日到花街吃酒,醉醺醺地回来,只见一名江湖人坐在阶前,方琼蓦地醒了酒。定睛一瞧,此阶并非自己家门,江湖人却真是未曾谋面的江湖人。他隐隐自嘲,打定主意,明日索性宿在花楼中。
      清晨,车马方喧,有叩门声。
      方琼揉揉眉心。但见赵飞玉站在方府外:平日模样,提着茶叶匣子。
      “你——”
      “我——”
      赵飞玉在廊下孤零零地站了一会儿,等方琼将门拴上,这才递匣子过来。
      “给我的?”
      “陈茶,不怕你总也煮老。”
      “你倒挑剔起来了。”
      茶煮多时,是母亲的习惯。传闻若有异毒、奇药下在茶中,多过沸水可见一二,以此防身。方琼后来明白此言差矣,真正厉害的毒药,便是煮到滚沸也不能解。不过他已多尝涩味,惯于这一口,又常出神,烹而忘歇。
      诸如此般无聊秘事,还有许多。赵飞玉皆不知内情。
      赵飞玉躲了几日,因时运不济,对自己使牛脾气。他思前想后,要破此困局,自己首要的短处,是在年间做了一名无身无影的孤臣。他于朝中无父母根基,无乡党,亦无朋友,便是个不值钱的人。可偌大京城、举目无依中尚有一个人对他好,如此惯延了他那拖累人的清高。他唯独不愿方琼瞧见耻辱一面。
      诸如此般无聊计较,还有许多。方琼皆不知内情。——是么?
      方琼脑海深处有个积压已久的盘算。他靠在窗边小憩。天已转凉,荷塘仍盛,日前疾雨打落的残叶浮游水畔,日光如碎玉。余下煞风景事,独自一人时再想不迟。
      赵飞玉一靠近,方琼就醒了。
      赵飞玉一愣。“我以为你在睡。”
      “我是睡了。”他答,“难道天天等你来不成?”
      赵飞玉心中有愧。“月前我去办了件事。算算日子,信该寄到了。”
      “什么信?寄给谁?”
      “修河疏水之法,给苑元。听闻他们在南方束手无策,百姓怨声载道。”
      方琼兴味索然。“于是你便送去一件功劳。”
      “是投诚。”
      “假如他此次白拿了功劳,不与你好处,你又预备如何?”
      赵飞玉耸耸肩。“多试几家。总有一块云彩肯下雨。”
      “只怕你脑袋想得通透,肚里却嚼不烂。”
      “若我说变就变,你还会请我进门?”
      方琼笑了。赵飞玉到底不肯放弃做聪明人。
      “我还没忘记你推开我,又半月不露面。”他有意道,“一匣子陈年树叶不够。”
      赵飞玉听不出他拿自己寻开心,默然等他发落。
      晌午,各管手头事,光阴倏忽而走,方琼未与他一个痛快。到了黄昏,外头的鸽子飞进来讨食,方琼把鸽子喂了,沐浴更衣,飘飘然去前厅打发两名访客。
      如此一番忙碌,转过屏扇,正见赵飞玉在堂后堵他。
      “让路,”方琼摆摆手,“我乏了。”
      “你装样子。”
      “是又如何?”
      赵飞玉果真让出一条路。方琼怀疑地瞧了他一眼,才迈开步子,忽遭他揽过了腰。任方琼如何抗议,他也不松开。方琼在半推半就中哈哈大笑。
      “姓赵的,你真当只有你一人练过武?”
      “重要吗?你最恨煞风景,难道此时还要与我比谁习过武?”
      “此言差矣,莫非你是哪一出风景?”
      “是你看上的人。”
      赵飞玉言之凿凿,闷头向后院行。
      他有一项优点,又不止一项优点。方琼在他赤条条的臂膀上画着圈儿,从肩头至下是一条崎岖的路线。他原本的盘算里没有快活的意外,然事情一旦开始,就会脱缰一般去往未曾计算的方向。
      “假如日月长圆……”
      夜半,方琼浑身酸乏,倚在榻上出神。
      “你说什么?”赵飞玉问。
      “无聊事。”
      是他异想天开,对半窗月,竟思忖起在这四方府邸中度过余生。
      那无疑是个甫一出现便宣告破灭的念头。方琼又一次暗嘲自己,怎么多情至做起梦来。

      趁苑家离京之际,从御史院到大理寺过了几道文书,随后便有人暗中到苑府上,搜出贿银并珠宝、珍玩成仓。
      二司皆不动声色,将事情暂压。待挨过洪水,苑元父子灰头土脸,踏上归途,此情忽被上报。
      苑父先得了风声,躲在郊外不肯进京。奈何苑元这冤大头先行一步,急着回来享福,给官府捉个正着。
      差办与苑家有陈年纠葛,顺势落井下石,格外不留情。追查苑系党羽,信件往来,千里迢迢修书献策的赵飞玉首当其冲,被拿进大牢受了一顿板子。
      板落生风,赵飞玉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摊上这等飞来横祸。
      板子还没打完,有人递纸条上桌,审理瞧过,面色不快地将条子丢进火里。
      他一掌拍案,命差役停手。
      冷汗顺着额头滴下,赵飞玉勉强抬眼。
      “——姓赵的,你这般闷声往上爬、变着法儿钻营的,我在牢里见多了,全是些首鼠两端、投机倒把的破烂货,不思报效朝廷,见谁得势便做谁的狗,连做狗也缺眼光,寻不出个正经主子。算你小子此时运数未尽,尚有人物肯保;占着便宜还做这般穷白无辜之姿,真教人作呕!劝你日后夹着尾巴行事,莫再露出把柄。这里是京城,非那不守规矩的乡野之地,法大于天,人人都有一双眼,可不是给你玩过家家的地方!”
      赵飞玉双拳捏得铁青,皮开肉绽,鲜血横流,一声不吭地吃了一番羞辱。终于挨到放人,往外踱步,眼前竟是重影幢幢,站也站不直。
      街角停着一辆马车,差役推着他,催他快走。
      只见马车缓缓行来,步下一名女官。差役立刻低头哈腰,对着女官吐露现备的说辞。
      “大人,人给您带来了。不是我们有意慢待,上回储老的案子,咱们吃了闷亏,都是那姓苑的小子巴结相爷,害死了储老和一干贵人。少卿这回动了真气,下面人不敢留手。”
      女官瞟了赵飞玉一眼。
      “行了,没说要怪罪你们。人留下,你回去吧。”
      “哎。”
      等差役走了,女官扶起赵飞玉没伤的胳膊。
      “能动吗?”
      赵飞玉点点头。
      此时马车掀开一隙垂帘,里头宽敞,露出方琼一双讳莫如深的眼睛。女官将人送入车,亦在旁直身落座。
      “蒋姐姐,此番多亏有你。”方琼道。
      蒋棠儿板着一番面孔:“现在可以告诉我,此人与你何干了吧?”
      方琼羞赧一笑:“你替‘他’问?”
      “在‘他’的眼皮底下,没有什么事情能蒙混过关。”
      “好吧。”
      方琼一袭闲衣,草草挽发。他要演略带羞惭之态,这扮相倒也合适。若想顺利过关,讲话须得真假参半。
      “……此人与我有枕边之欢。”
      蒋棠儿惊愕不已,勉强冷着神,又打量赵飞玉半晌。
      “……他?”
      往下的话不能给赵飞玉听。方琼取出帕子,塞住赵飞玉的耳朵。
      “——没错。他乃登科状元,出身清白,祖上耕田,皆无权名场牵连。他的本意绝非攀附苑家。此次阴差阳错,无故倒了大霉。还要多谢蒋姐姐搭救。”
      蒋棠儿翻了个白眼。
      “此人真有你说的这般安稳,便不会无故给苑元那等货色去信。——对‘他’,我必如实相告,且看‘他’准不准你留这情郎在身旁。”
      “蒋姐姐指定为我讲上几句好话。”
      “如何说?”
      “——说琼二如今无聊得紧,若府里不放个人,到外头拈花惹草,反而麻烦。还不如全都敞亮了,给蒋姐姐盯着。”
      “你倒会给我惹事。”蒋棠儿摇了摇头,“……我看着你长大,从没见你对哪个女子上过一丝心,如今可算明白了。你们……——罢了。”
      赵飞玉虽听不到他二人说话,却对读唇略通几分。他坐在这面,蒋棠儿讲的每一个字,都被他瞧在眼里。方琼有心防这一手,始终背向赵飞玉。
      蒋棠儿下了车,留下伤药,遣马夫将人送回府。

      纵是洗伤时,赵飞玉也默不吭声。
      方琼剪了他的衣裳,动作利落,显是熟手,没教他受多大罪。这不是养尊处优的闲人该有的本领,但赵飞玉如今已不愿再问。
      早前方琼隐隐提过,褚柬一系重创之事颇有疑点,遭暗算的有未随名上书的臣子。彼时苑元连升三级,赵飞玉只知他家族有势,心怀不满,从未仔细度量。
      到头来,苑家不过斗争的牺牲品,而他赵飞玉要乘的这一阵风,实为无根之火,遭人左右摆弄的烟花。
      回过神,背伤已尽数敷了,房内寂寂无声,方琼似又到了前头去。近来方琼忙碌非常,这院子亦不如他从前形容那般,是个无人打扰的闹市桃源。
      每一片乍看道貌岸然的和平,都是许多人蓄意掣肘间浮现的假象。若如赵飞玉这等草芥飘萍信以为真、并忖度自己理所应当分一杯羹,那他也就合该挨上一顿莫名其妙的板子。
      他的眼中逐渐冒起火来。
      “你的策略没错。”不知过了几时,方琼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时机与人不对。”
      “……何时才对?”
      “等,自有兆头。”方琼走过来,提着茶炉,“——难道你看不清自己手上有什么?”
      他在淡淡茶香间悠然落座,言谈之余,双眼只注视茶,似陈茗比俗世得趣。
      赵飞玉瞧了一会儿,背后隐痛,眼中所见之物譬如水,他开始瞧见水面下另有洞天。于是,一个崭新的疑问浮了出来,赵飞玉浑身渐起一层冷汗。
      “……你要我有何用?”他问。
      方琼久未作答。
      赵飞玉来京,非为风花雪月,人非不解风情的粗人。所历之风雨,是结结实实打在身上;所目睹之吉光片羽,亦比水中幻影确实三分。
      几寸真?几寸假?四目相对,一丝莫名的甘甜拂过鼻翼。赵飞玉怔忡良久,神色微沉,倒了两杯煮沸的清泉。

      是夜,赵飞玉因伤势难以入睡。塘边荷花谢了,耳畔回荡着最后的秋蝉。方琼靠在枕边翻书。府上藏书不少,却少见他本人阅览。
      赵飞玉在旁问:“你读的什么?”
      “乡野时节纪事。”
      “有何趣味?”
      “打发时间。”
      赵飞玉侧过面孔。
      烛影穿窗而歇,难眠的人不止一个。方琼眉心微皱,目光落在墨迹上,一件单衣散漫地挂着肩膀,发梢透出异色。赵飞玉开始怀疑,那双略深的眼窝里藏着颜色的眸子,目睹的风景是否与己截然不同。
      很久以后他才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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