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2
在故去的冬日,方琼去见识新科状元。
那人骑着高头大马在城中游街,给百姓展览,三分阴沉的面孔上写满了对无聊仪式的不屑。
方琼见过许多状元。他们春风得意,等着一步登天。游街是他们镶金戴玉的荣耀,俯视芸芸众生,一生一次的享受。只有这一名状元郎,看穿了自身渺小的本质。——他晓得步入朝堂只是坠入深渊的开始。要实现他的理想,还需要在权势和金钱的泥缸里过五关斩六将。
赵飞玉是个富有实干精神的野心家。
方琼毫不意外会在府门前见到他。
做官后要挨个拜访,多多结识。细心的聪明人会注意到方琼的名号。虽然拜访的顺序也颇要紧,但方琼总在末位,从不计较顺位。他心里愉快,认定自己没有看错人。
赵飞玉是空手来的。
“你倒有趣。”方琼说,“登门不带礼。”
“阁下前日混在观看游街的队伍里。阁下什么都不缺,注意的是我这个人,不是我的礼。”赵飞玉回答。
方琼打量他。赵飞玉的体格较一般读书人结实,习过武,文章平实,眼睛里揉不得半分虚伪。
方琼合上门,一摇扇子:“不带礼来访我,若叫有心人看去,总会落个话头。好在我是个闲人,此处没人有心。若换作别处,例如相府……聪明很要紧,糊涂也要紧,你明白么?”
“——糊涂则不美。”
“美。”方琼一叹,“好奢侈的说辞。”
他们相对而坐。暖炉袅袅升烟。
“用用你的聪明。”方琼斟茶,道。
赵飞玉凝视半晌。
“阁下面容不全似汉人。”
“哦?”方琼挑起眉毛。
“阁下府中无人,用度却比宫中不差。传闻二十余年前两国交战,敌军曾将贵女送来赠与圣上,贵女因其出身而遭唾弃,郁郁寡欢,后来渐渐无人听说她的去向。若她与圣上育有子嗣,那么此人绝非姓方,而是……”
方琼合上扇子,挡住赵飞玉的唇。
“可以了。”他道。
茶已煮老,方琼摇晃玉杯。
“我喜欢聪明人,但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他又说,“你游街那日便一眼猜出我的身份,此次有意前来,无需扮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赵飞玉沉默片刻。
“你生气了?”
“不至于。我府上久未有访客,正新鲜。”
从此赵飞玉隔三岔五便来。自第二回起,便只扮成江湖门客。
“我虽按年岁虚排第二,却早被除名,在朝中是透明人。没有机会,日后也无前途。命不由己,逍遥靠偷。赵大人总是来访,实无利益可得,当心惹祸上身。”
赵飞玉在茶炉旁擎了一卷书,并不接他的话。方琼府中有异邦奇册,天下间绝无第二本。这等物事在极少数人眼中是无价珍宝,在外却一钱不值。赵飞玉不以文章为贵,是遇异称奇。世间不能标价的鸿毛还有许多,譬如灯下雪,半日闲。到方琼府上偷这些物事,显见既着意又无聊。
“跟你说话呢。”
“草芥匹夫,哪有祸事可谈?”
他话中有三分怨气,方琼听了有趣。
“发生何事?”
“——储柬等六部大臣下月欲上书弹劾相爷,几日来四处笼络人联名。”
“找上了你?”
“没有。”
“甚好,犯不着费神得罪哪一边。你竟为自己躲过一劫而伤心。”
赵飞玉合上拳头,双眉紧拧。
“这不过是说我人微言轻,连个名字的价值也无。”
他放下书卷,揉揉眉心微痕。踏入朝堂,赵飞玉想过成功与失败,顺遂与劫难,唯独没想过平平无奇、无关紧要。具体这桩暗潮涌动的冲突上,他也晓得无关紧要最好,胸中却有闷气难解。
“你心急了。”
“并非人人都想做逍遥散人。”
方琼闻言一顿。
“——你只见我逍遥。”他道,“正如我只见你方登门入室便想通天。世间岂有这种道理?”
赵飞玉面色一冷。
“苑元与我同期,肚中草包,如今已颇受器重……”
“苑家三朝为官,你赵家呢?”
“无需提醒。”赵飞玉回答,“我不过心里不痛快,找只炉子讲话。”
方琼苦笑。“是我多言了,还不如这只炉子。”
水沸。方琼熄了火,枯坐半晌,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放在赵飞玉面前。
“是储柬差人送来的。”他说。
赵飞玉一愣。“给你?”
“给我。”
那信尚未启封,方琼舀水出来,没有多瞧。“既然你说我逍遥,不如请你给个意见。这名,我该随否?”
赵飞玉的神色忽明忽暗,末了,他阴沉着脸,将信连皮带瓤撕成雪片,丢入结冰的池塘。墨迹斑斑化开。纸屑顺着冰缝沉入塘底。
“此信从未来过。”
“如此甚好。瞧,你做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意义何来?”
“——救了我的命。”方琼淡淡回答。
赵飞玉心知他主意早定,其实轮不到自己来救。
埋首卷中,不觉夜深。北风苦冷,已至宵禁,门前有雪拦路。赵飞玉放下文章,饮了老茶,他是走不了了。
“你不饿吗?”方琼问。
赵飞玉摇头。“不饿。”
极偶尔,赵飞玉心静以至于茫然,这是俗物尚未遍身的局外人才有的奢侈。无聊赖的茫然之间,他揣测自己非为偷闲而来。赵飞玉无处消磨的壮志总得有一处搁放,此为借口之一。借口之二竟是遍寻不出:奇书虽好,到底为功利而读,行行生僻;茶温冷热,都煮到满口苦涩,绝非妙饮。
那只能是为人。
方琼伏案而眼半闭,在这空旷闲居中,他不缺衣食,也无更多;不提起母亲,也不谈论过去,仿佛一个顶无趣的无聊人,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打定主意自生自灭。赵飞玉在内心某处看不惯这选择。若换作是我——他想——至少也求个痛快。
他伸出手,拨动方琼那两条染颜色的眉梢。异邦之相,眉眼愈看愈生。听闻边境也有商人常往都城,单凭面貌应不至使人视作异端。他这样探究一番,方琼起了身,被除名的子嗣按住了不得志的状元之手。
“你不说话,我怎么知道你要什么?”
“……我分不清你何时明白,何时装糊涂。”
“很难么?”
“难。”赵飞玉坦白。
“这是个颇没意思的游戏。”方琼道,“糊涂不美,太明白了也不美。”
“多言亦拙。”
他固执得像头牛。
“那不说了。”
方琼一抬头,拉近赵飞玉的后背。臣子的衣衫熏着不起眼的草香。方琼衔着赵飞玉的嘴唇,尝了一番上头的味道,是炉子里滚的老茶。赵飞玉一双臂膀抱着他,背脊不甚幸运地接着自窗隙钻入的冷风。那冷却难以吹散胸前郁结的热。体温灼人伤,坠入枕间,一时恍惚。
“我……小看你一件事。”方琼说。
“哪件?”
他抚摸赵飞玉的胸膛,心脏在掌下隐隐跳动。
“你只有心急……人倒能忍。”
月后,储柬因弹劾宰相被罢官,归家半年,郁郁而终。其余上书人等,斩首二人,陆续以陈年把柄贬黜七人,死于非命四人,其中二人不在署名之列,似有人举报株连。等余波过去,苑元已官至四品,赵飞玉仍只是个无名笔官。
来年新科状元入朝,骑高头大马,敷衍着同赵飞玉寒暄,隔月便被调去六部。一名新来的进士打听赵飞玉脾性如何。旁人想了又想,只说不常讲话,是个规矩办事人;形如去年他也在马上游街之种种,不过一出年年都有的烂戏,仿佛不曾发生;同朝人再也想不出其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