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逐轻车 ...
-
御赐的尚方宝剑,如今拿起,肖夜只觉重逾千斤。
一步一步登上城楼,肖夜仰望苍穹,感觉天上的白云都是灰的。城后是延绵不尽的大漠黄沙,城楼之前,是颜国虎视眈眈的五万大军,如今的奠城,断水缺粮,已然陷入绝境。肖夜一叹,对身旁的亲兵道:“你说,我当如何?”那亲兵本躬身侍立,闻言换上了一脸肃穆,大声道:“为留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与奠城共存亡!”肖夜转头静静凝视着他,若有所思,“国将不国,君不似君,也要死而后已吗?”其时,留国国君荒淫无道,大肆征收赋税,致使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因此,肖夜有此一问。不等那亲兵回答,肖夜已摇头笑道:“我这是在说什么?‘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君再无道也是君,也是我们该一生尽忠的君。”他领着那亲兵走下城楼,一字一句吩咐道:“传我军令!”
城楼之上,守城的大将军肖夜苦思对敌之策,奠城城中,副将林鸣却在探望一位独居的王婆婆。
王婆婆年过六旬,十年前,儿孙均被视为壮丁征入沙场,不久便传来二人战死的消息,儿媳还因此一病不起,只余她一个孤独老人。林鸣成为守城副将后,常到城中巡视,了解民情,一来二去就认识了王婆婆。
此刻,林鸣正试着热水,准备为王婆婆洗脚。调好水温,林鸣捧起王婆婆的脚放入水中,边洗边道:“大冷天的,这样舒服多了。”王婆婆微笑着点头,没有因为堂堂一位将军为她洗脚而有一丝尴尬,反而伸出满是皱纹的手,轻轻摸了摸林鸣的头。两人的一举一动,已是习惯。
林鸣走出王婆婆家门没有两步,便与一位匆匆而来的士兵撞了个满怀。林鸣从地上爬起,呵斥道:“乱打乱撞的,有当兵的样子没有?”那士兵跪在地上,急声道:“副将军,不好啦。”林鸣看他着急的样子,知道有大事发生,他一把把那士兵从地上揪了起来,问道:“是不是颜国攻城?”那士兵摇头道:“是肖将军下令,奠城中所有青壮男子,从今日起纳入军队,帮助守城。至于老弱妇孺……那个……”士兵嗫嚅着,说道:“那个……到紧要关头,烹而食之,以补军给。”“什么?”林鸣差点没跳了起来,“这什么鬼军令!”那士兵跟随林鸣多时,也算是他的亲信了,见他如此愤怒,便附耳低声道:“副将军,其实你还有办法可想的。”林鸣全身一震,沉默良久,终于道:“帮我办一件事。”
当夜,没有人能够入眠。
肖夜披着凯甲,握着那柄尚方宝剑,再一次步上了城楼。奠城内灯火通明,奠城外也是一片火光,肖夜手抚着奠城的城墙,脚踩着奠城的土地,暗暗下定决心,要与此城共存亡!
一阵冷风吹来,肖夜觉得太阳穴一阵疼痛。他心中苦笑,才刚过四十的人,身体竟这般差。正要扶着城墙回城休息,他心中忽然升起一丝不对来,自己的身体自己很清楚,还没到弱不禁风的地步。很快,他的怀疑得到了证实,因为他脚步虚浮,一个踉跄,几乎从城楼上摔了下去,而林鸣和一众士兵,已围住了他。看样子,楼上楼下,皆是林鸣的人。
肖夜勉力撑起身子,喝道:“林鸣,你要造反?”林鸣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今日所为,简直是兵谏夺权,但又不得不为。林鸣突然跪下,朗声道:“今日我等,只求将军开城纳降。”跟着林鸣的士兵也随之跪了下来,口中不断高声道:“今日我等,只求将军开城纳降。”看着不断赶来支持林鸣的兵卒,肖夜面如土色,想不到林鸣在军中有如此多的拥护者。但他不知道的是,林鸣向来爱兵如子、爱民如子,别说奠城百姓和普通士卒,就连他的亲兵中,也不乏敬佩林鸣的人。这次肖夜下令把奠城青壮男子收入军队,无形中也便壮大了林鸣在军中的势力。这一次,肖夜输得很彻底,但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容易服输的人。他缓缓拔出御赐的尚方宝剑,沉声道:“今日我便用这尚方宝剑,代圣上诛杀你这逆贼!”说完,肖夜腰一挺,手中宝剑刺向林鸣。
林鸣熟悉肖夜性格,知道难以让他开城纳降,所以早有准备,右臂蕴力,以自己随身宝剑挡了肖夜一击。饶是如此,林鸣还是被震得得虎口发麻,不由暗暗心惊。准备兵谏之时就想到,肖夜长他近十岁,在气力上必然优胜于他,但不曾料到,肖夜的武功竟高到如此地步,在药力压制下仍能发挥如此威力。不等林鸣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肖夜第二剑已经攻到。这一剑剑走偏锋,看似从右首攻来,但在最后一刻却倏然转向,攻林鸣左肋。前一剑大巧若拙、力道雄浑,这一剑轻灵迅捷、变化多端,在场诸人,均不得不佩服肖夜剑术之高。只有肖夜自己暗暗叫苦。林鸣所用之药,药力甚强。他之所以还能支撑着出剑,全凭胸中一口不忿之气。但使出第一剑后,他开始脱力,那一口气就泄了下来,药力开始涌向四肢百骸。因此,他才不得不使出奇诡剑法,以求一击制胜。眼见第二剑再度落空,肖夜眼中闪过绝望之色。正当他想要孤注一掷,提起全身气力发出雷霆一击时,却发现自己已力不从心,无法再出剑。震惊之下,他脚下的步法也有了错乱,全身空门大露。林鸣何等精明,一见肖夜如此便即了然,抓紧时机,迅速飞起一脚,正正踹在肖夜丹田之上。肖夜喷出一口鲜血,登时栽倒。几乎同时,跟随林鸣的士兵们围拢上来,把肖夜绑了。
肖夜怒不可遏,骂道:“林鸣,你这乱臣贼子!”
林鸣一笑,淡淡说道:“乱臣也罢,贼子也罢,我不在乎。”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但男儿征战,岂非就是为了保家卫民。现在听听你下的军令,‘到紧要关头,将城中老弱烹杀,以补军给’。牺牲老弱妇孺来做这种负隅顽抗的傻事,你这是本末倒置!百姓何辜,城中老弱何辜,你要他们陪你一起死,不可以!我决不会让奠城成为留国覆灭的祭奠!”
“住口!”肖夜大喝道:“留国仍在,你这是大逆不道!”他眼望虚空,朝着东方跪了下去,那是留国国都的方向,“奠城是留国国土,奠城百姓是留国子民,国即是君,民为君而死,乃是荣幸。”
林鸣再也忍不住,上前扇了肖夜一耳光,“荣幸?国君昏庸,百姓流离,连基本的生活都顾不上。现在你跟我说,百姓为君牺牲是荣幸,这算哪门子荣幸!”
肖夜嘴唇流着血,仍抗声道:“国君再昏庸也是天子,天子受命于天,百姓便要对他尽忠。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国君,便是天下!”
林鸣抬首望着空中那皎洁的明月,眼中仿佛闪过一丝神圣的光芒,他开口,一字一句道:“不错,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国君不是天下,百姓才是。立国君,是为了帮助百姓。若百姓有难,而国君无能,那这个国君,不要也罢。”
话音一落,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肖夜都安静了下来。他们都低着头,想着那句“国君不是天下,百姓才是”。
留国四十六年,副将林鸣率众开城纳降,奠城自此划归颜国。同日,肖夜自尽于城门下,手中的尚方宝剑泛着血红色的光。
注:①“纳降”同时有“接受投降”和“投降”的意思,文中取“投降”意。
②“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中的“天下”原指国家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