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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雨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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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昭希抬头去看客厅那张全家福。
那是两年前拍的,当时宋昭明还在,和妹妹站在一起个头子高出半头,一只手搭在她的右肩上,笑得天真无邪。现在,那张温柔的脸被一张陌生的脸取代,仿佛家里所有因为宋昭明的离开而碎裂的缝隙,也都因为时临的出现而消失不见了。
宋毅辉的筷子还悬在半空,气得手直发抖。
宋昭希却忽然笑起来,转身上楼,再下来时手里拎着一只黑色行李箱,箱子里面装着宋昭明去世之前最常穿的几件衣服。
一开始没人接受得了宋昭明的突然离世,许冉情绪尤其失控,好几次坐在钢琴前盯着那张全家福悲恸不已,宋毅辉勒令将儿子生前用过的东西全部烧毁,可唯独这只行李箱,被宋昭希偷偷藏在了储藏室。
宋昭希将行李箱摊开在地上,伸手抓出两件衣服丢到时临身上,“穿上这个,再去演我爸妈的好儿子,最好吃完饭再弹一首《卡农》。”她傲慢一笑:“对了,你会弹钢琴吗?”
她顿了顿,眼眶突然红了,却倔强地怒瞪着他:“不会弹乱弹一气也没关系,反正她现在已经把你当成我哥了,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哥哥做什么都是对的,哪怕是个冒牌货,也可以轻易得到他们的夸赞和爱,而她这个明明还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的亲生女儿,却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得到过他们的一个好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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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昭希在宋毅辉的呵斥声中离开家,脸上还赫然留着一个巴掌印。
外面雨已经停了,庆幸的是天已经黑透,未散开的乌云遮住月亮,一路上只有零星几盏路灯亮着。宋昭希避开光亮大步往外走,哪怕心里的委屈已经化作两行清泪淌下来,她也记得为这个家保留最后一层体面,尽量不让自己红着的半边脸被遛狗的邻居看到。
宋毅辉作为创一代,在栾城名声赫赫,更遑论这么大点的别墅区。他一直颇有明星的架子,从前许冉也调侃他出了家门便是舞台,非常在意旁人的眼光。
一直以来,家里不论大事小事,宋毅辉总把面子放第一位,就连妻子因为丧子之痛精神失常,他的第一反应也不是寻医问诊,而是切断她与外界的联系,假装她还是从前那个优雅的、恬静的宋太太。
甚至不惜为此找来时临这个“特效药”,给许冉编织一个虚假的“家”。
宋昭希觉得可笑,更可笑的是,宋毅辉自己清醒地知道这有多荒谬,所以他将很快离开这里,却偏偏留下她一个同样清醒的人,要把每一天都过成演戏。
别墅区出来是一个广场,因为建成时间不长所以人并不多,中心的音乐喷泉暂时只在周末晚上开放。宋昭希面对着死寂的喷泉池水,透过水面看见身后的少年。
“谁让你跟着我的?”宋昭希转身,仰面对上时临漠然的眼睛。
“你爸让的。”
时临伸手拉她,宋昭希反往后退,两步就鞋后跟抵上石壁,整个人一个踉跄。
时临反应快,上前用力拉住她。
宋昭希不领情地推开他,视线越过他看向周边空旷的长椅,用余光瞥他,“他让你跟你就跟?他是我爸又不是你爸,干什么要那么听他的话?”
“你以为我想?”时临用力拽着她胳膊将人往外拉,一张脸臭着,催促:“我晚饭还没吃,卷子也还没做完,你闹够了赶紧跟我回去。”
宋昭希不悦,“跟你回去?那到底是你家还是我家?”入戏这么深,真拿自己当宋昭明了是吧?
“不重要。”一只手拉不动,时临干脆两手并用,几乎是架着宋昭希回的家。
餐桌上的菜重新热过,宋毅辉已经用完饭,主位上的餐具全部换了新的,徐冉坐在副主位正喝汤,看见宋昭希被时临找回来,立即放下勺子。
“怎么又惹爸爸生气?”许冉起身,去查看宋昭希左脸的红肿程度。
宋毅辉在家是严父,批评教育从小就由他包揽,许冉在这件事上插不上话,只能事后温柔安抚两个孩子。
宋昭明为人宽厚稳重,不仅学习成绩优异、钢琴弹的好,待人处世也让人挑不出错处,从前宋昭希一直嫉妒哥哥比她聪明讨喜,心里也对长辈们对重男轻女思想怨念很深,这些年变得越发叛逆刁蛮,这兄妹两几乎要形成两个极端。
尽管如此,宋昭希也还是很喜欢这个孪生哥哥。
家里有人成龙,对宋昭希的要求自然就低得多。
可谁知天妒英才,暑假里一家人去海边度假,宋昭明因为见义勇为不幸溺亡,这对整个宋家来说几乎是毁灭性的。
爷爷奶奶因为悲伤身体大不如前,母亲也因为自责精神恍惚,宋昭希年纪虽小可也知道生死之大,明白哥哥再也回不来了,她收起身上的刺乖乖在家做了几个月的乖宝宝,可令她无法接受的是宋毅辉在儿子离世之后淡漠的样子,她甚至听见他向爷爷奶奶保证会再要个孩子,全然不顾许冉的意见。
从前落在宋昭明身上的疼爱突然变得讽刺起来,好似那并不是因为他的优秀和聪明赢得的,而是他的性别赠予的。
宋昭希厌恶极了这个重男轻女的世界,也厌恶极了那些姓宋的亲戚。
宋昭希当然无所谓宋毅辉去不去美国,换做以前她甚至鼓掌欢送他离开,可眼下不行。
眼下最重要的是妈妈的病。
丧子之痛她都尚且承受不住,这时候丈夫再不在身边,即便她因为时临的到来而短暂恢复正常,但却不是长久之计。
宋昭希希望妈妈可以去医院进行正规的治疗,工作暂时搁置就搁置,反正家里也不缺她那点演出费,为什么就非要为了“体面”两个字掩盖妈妈生病的事实,她不理解。
望着许冉略显憔悴的面庞,不明白先前自己为什么会迁怒于她,明明她才是这个家里最可怜的人。宋昭希忍住自己想要撕开时临面具的冲动,沉默地坐下来扒了几口饭,回房间继续翻出白天的英语卷子修改错题,对隔壁不时发出的异响充耳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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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临不是栾城人,但他妈妈沈欣瑶是土生土长的栾城土著,和许冉是一起长大的玩伴。
高中毕业两人考取了不同的大学,从每天见面都滔滔不绝说小话的好姐妹一下子变成了网友,但两人关系却不减当年。毕业后许冉回来栾城开工作室,沈欣瑶则留在了沪城成为一名沪漂,两人各自恋爱、为事业奔波,联系才逐渐减少。许冉和宋毅辉结婚时沈欣瑶是伴娘之一,只是人在成家以后往往容易变得以家庭为中心,两人的闲聊话题从那时起几乎都是围绕婚姻和孩子展开,这些年少有的几次碰面都是寒暑假带孩子去外婆家的时候碰巧遇上。
宋昭希自然对时临有印象,但从小到大一共也没说过几句话,或是男女有别,或是她社交能力不及哥哥,两人从未有过深交,对彼此的印象还都停留在皮囊。
毫无疑问时临的外在很优越。
他有一双深不见底的寒眸,鼻梁高挺锋利,每次和宋昭明一起出现在外婆家旁边的篮球场,薄唇总是紧抿着,像在思考,浑身散发着一种不知名的危险。
时临和宋昭明在身形上确实相像,但性格却毫无关联,像一枚硬币的正反面。
宋昭希听外婆说过,沈阿姨的丈夫是一名极限运动爱好者,高大帅气,只是性格并不适合过日子。
后面夸赞宋毅辉的话她没再继续听,戴上耳机窝在沙发里听电子书,任由虚幻的故事和密密麻麻的文字麻痹神经。
时临住到家里以后,许冉又开始弹起钢琴。
琴房里两台钢琴,偶尔会在晚饭之后响起不那么默契的二重奏,宋昭希偷偷下楼扒开门缝看过,确认时临真的会弹钢琴,心里还有些错愕。因为丈夫并没有正经工作,沈阿姨自身也就是个小职员,时临从穿着到文具都平价到近乎有些廉价,这样的家庭不把钱花在其他必须的地方,拿来学这么奢侈的钢琴,确实如外婆所说不是脚踏实地过日子的人。
宋昭希在心里默默比较了几天时临和哥哥的琴艺,然后冷着脸打击他:“就你这水平弹钢琴简直是对人耳朵的折磨,我真好奇你从前摸的钢琴是不是二手市场淘的破烂货。”
说这句话的时候,宋昭希正下楼去厨房拿橙汁,周末许冉在邻市有一场演出,宋毅辉一大早去了公司,两个阿姨买菜的出门买菜,打扫卫生的在楼上打扫卫生,家里一时间只剩下她和时临两个人。
断续下了几天雨之后,栾城终于迎来一个彻头彻尾的艳阳天,热意卷土重来,一大早便将宋昭希叫醒。
她难得醒这么早,起床去开了房间的空调又感觉到口渴,下楼刚好撞见往琴房走的时临。
时临回头看她,语气平和:“我是没什么天赋,但是会弹,不像有些人白白浪费钢琴师的基因,暴殄天分。”
宋昭希不服,“谁规定钢琴师的女儿就要会弹钢琴?我不喜欢,不想学,不可以么?”
时临没说话,伸手拉开琴房的门。
“现在才八点多,我要睡觉,你不许吵我!”言下之意,她不许他走进琴房。
时临也不计较,将门带上,转身也要上楼。
“我警告你,以后不许在房间里投篮,篮球砸在地板上的声音很吵。”
宋昭明除了钢琴,最大的兴趣爱好便是打篮球,所以在别墅装修之初就在他房间里装了个篮球框,养成了他出门前和进房间都要投一投篮的习惯。从前这声音并不频繁,宋昭希早已习以为常,最近这几个月,房间空了,声音也消失了,整个二楼变成了宋昭希一个人的领地,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在时临来到家里的第一天就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无名的烦躁。
她可以接受宋昭明发出那样的声音,但时临不行。
而且,他对篮球的热爱好像远远超过宋昭明,有时候一晚上都是篮球落地的“咚咚”声,宋昭希沉浸在试卷里的思绪总会不自觉被打乱,再跟着篮球起落的弧线游走,一直不得安宁。
“抱歉,我以为这么高档的别墅,隔音不至于差到这个地步。”他习惯在思考解题思路的时候站起来活动活动,看到旁边有篮球框,投篮几乎是个不假思索的动作,有时候一晚上他也不知道自己站起来几次。
毕竟不是自己家,时临有种寄人篱下的自觉,越过宋昭希先一步上楼时步子刻意放轻,完全没有之前在广场上拉她时的强硬。
宋昭希追在后面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他迅速的关门动作捂住了嘴。
宋昭希一觉睡到晌午。
阿姨上来敲门喊她吃饭,她才揉着脑袋下楼。
“还有个人呢?”宋昭希扫了眼空无一人的餐桌,以为这人自觉到吃饭都不上桌了。
“你说临临啊,他出门了,中午不在家里吃。”阿姨擦了擦手,向她推荐:“今天早上刚买的野生鲫鱼,很鲜的,珍珍你尝尝。”
鲫鱼多刺,宋昭希偏偏喜欢。
她喜欢一切有棱有角或者带刺的东西,她总觉得刻意长成人类喜欢的样子是迎合,而她不需要这种迎合。
下午宋昭希要出门,问起司机刘叔,林阿姨说他早上送时临出门,大概要晚饭前回,让她出门打车。
宋昭希不悦,“我要先去同学家,然后我们要去文具店和书店,要去好几个地方的,打车好麻烦。”她眼皮扇了扇,问阿姨:“时临去了什么很远的地方吗,刘叔为什么不能回来先送一下我?”
“好像是去城南了,有点远,先生说让老刘开车送的,那边交通不太便利嘛,公交车要换好几条线……”
不等阿姨把话说完,宋昭希白眼一翻:“以前不就是坐公交车的命嘛,矫情什么。”
说着一脚踢开脚边的男士拖鞋,拉开鞋柜开始挑小皮鞋。
另一边,时临安静地坐在病床前,看护工轻轻抬起爸爸的胳膊帮忙擦拭,那张脸依旧红润、俊逸,可却沉静得像是已经死去。
他突然想起那天傍晚在餐桌前,刻薄的女孩张开她恶毒的嘴巴,口无遮拦:“他家里人都死绝了么,为什么要住在我们家?”
她以为他很想住到一个全然陌生的房子里吗?
她以为他喜欢过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吗?
她以为他不想做时临,做他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