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天》郝多米

3、雨天

　　在时宇出事之前，时临也曾经有过温暖幸福的童年。父母恩爱，生活小康，虽然住不起大别墅，也没有司机接送上下学，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比其他人少些什么。

　　虚荣心不是与生俱来的东西，有那样淡泊物欲的父母，时临从来节俭，一双鞋可以一直穿。

　　学钢琴是他四岁时，沈欣瑶心血来潮送他去的。当时还是受许冉影响，觉得孩子还是得有门特长，思来想去在一众乐器里选择了她最熟悉也最喜欢的钢琴。

　　小时候许冉家并不比沈家赋予多少，但父母省吃俭用也要送许冉去学钢琴，这才有了后来的“钢琴公主”许冉。

　　沈欣瑶从前羡慕许冉，等到她自己做了母亲，便也不愿时临在这上面矮许冉的孩子一截。

　　若非时宇因为攀岩坠崖入院，时临或许还能继续过那样的日子，但既然命运替这个家庭改了道，人类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时宇出事，从命悬一线到如今的植物人状态，前前后后花了不少钱，原本的二手小房子没卖出什么好价钱，亲戚朋友也都被沈欣瑶借得闭门不见，现在高昂的护理费已经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快要压垮，她走投无路才厚着脸皮找上昔日好友许冉。

　　许冉不久前才刚丧子，按理说这个节点她不该开口，可也只有他们家才能一口气借出这么多钱，毕竟宋毅辉生意做得大，手里有闲钱，沈欣瑶听闻许冉回娘家修养，特地带着时临过去探望。

　　谁知，许冉精神状态不佳，竟将时临错认成了自己去世的儿子宋昭明，一个劲儿地叫他明明。

　　借钱的事情再开口，便成了交易。宋毅辉是生意人，精准点出：“钱我们可以借，但你们家拿什么还？”

　　沈欣瑶工资不高，之前因为丈夫出事多次请假，现下已经被部门领导重点关注，被劝退只是时间问题。时宇父母年迈，自顾不暇，生活一向靠时临姑姑贴补，也帮不上什么忙，时临才念初中，还有大把花钱的地方，沈欣瑶这钱有借无还是人尽皆知的事。

　　宋毅辉干脆提议：“我太太这两天见到时临情绪好转许多，我想……要么你们母子两跟我们去栾城，我知道栾城有家疗养院，在植物人护理这一块很是细心，医药费我出，你们就当是替我安抚安抚我太太。”

　　话说的委婉，时临站在一旁却听得清楚明白。

　　“我太太也是公众人物，精神方面的问题对她以后的工作影响很大，我不希望外界知道。”宋毅辉言行举止皆是算计，沈欣瑶那时候以为他是怜惜妻子，听见他说：“过段时间我要带一个团队去美国那边，如果时临能住到我们家里来，我想冉冉的病情可以暂时稳住，我去美国也能放心些。”

　　时临没有说“不”的权利，医院的催款电话一次又一次打来，沈欣瑶不到四十岁已经生出好几根白发，他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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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疗养院出来，时临找了一圈没见到刘叔的车，打电话过去询问情况。

　　刘叔尴尬：“珍珍下午要用车，我以为很快，想着先送完她再回来接你的，结果……”

　　“你那边都好了是吧？”刘叔回头，望着宋昭希面露难色：“珍珍，要不我一会儿先去接一下小临，晚点过来再接上你一起回去，你看行不行？”

　　宋昭希表情寡淡，故意用电话那端也能听见的音量说：“那不行，城南那么远，你现在去接他，一来一回多浪费时间呀，等你回来接上我们天都黑了。”

　　“城南又不是荒山野岭，你让他自己打个车回，或者坐公交车，怎么还非要人接，矫情什么？”宋昭希身子前倾，去驾驶座旁的支架上拿过刘叔的手机，言简意赅：“你自己想办法回来。”

　　说完指挥刘叔在商场附近停车，叮嘱：“我先去买喝的，然后在五楼的西西弗等苗粟。刘叔麻烦你半个小时以后去刚才的大厦接一下苗粟。”

　　宋昭希和苗粟约了逛街，但苗粟下午有一节书法课，两人在冰室坐了会儿，宋昭希送苗粟去上课，一个小时的书法课她也不愿在车里干坐着，干脆先让刘叔送她去书店看会儿闲书。

　　刘叔毕竟只是个司机，在宋家工作几年，也对宋昭希的脾气有所了解，这时候自然不敢再多话，望着已经结束通话的页面，轻轻叹了口气。

　　“矫情死了。”直到苗粟上完书法课如约出现在书店，宋昭希看着刘叔发来的地将已经从正常冰化成常温的奶茶递给她，心情比中午出门时还要烦躁。

　　“怎么了？你今天脸臭了一整天。”苗粟插上吸管，猛吸一口，吐槽：“好像不太冰了。”

　　“凑合喝吧。”宋昭希放下并没有太看进去的《月亮与六便士》，拿起一旁的小包，“今天有点累了，要不回家吧，我让刘叔先送你。”

　　“好啊。”苗粟猜测大小姐可能心情不佳，下午一见面她就有所察觉，但她没敢问。

　　两人分别，宋昭希又折腾刘叔带她饶去西市上买了两盒妈妈最爱吃的桃酥，加上排队时间，最后硬是到饭点才打道回府。

　　“刘叔你去哪？”宋昭希下车，见刘叔没有停车下来的意思，猜测他是担心时临，“今天开了好久的车了，你也辛苦了，坐下来一起吃饭吧。”

　　宋毅辉在家的时候总有许多规矩，阿姨和司机是决不能上餐桌吃饭的，通常是在厨房里的小餐桌就餐。阿姨们饭点都在家里，吃饭时间还固定，刘叔常常开车出门错过用餐时间，回来只能随便吃点应付，偶尔宋昭希看见，会专门去厨房吩咐阿姨给他煮点吃的。

　　宋昭希跋扈归跋扈，却并不像宋毅辉那般有架子，但尽管如此，她在家里的口碑还是远不如她那个短命的哥哥。

　　“刘叔，我记得你很喜欢吃虾。”刘叔的家乡在沿海的小城，宋昭希记得。

　　刘勇只好坐下，默默收回想要给时临去个电话问问他到哪里了的念头。

　　好在，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后，时临推开了院子门。

　　时临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半黑，透过客厅的窗户只能看见院墙边上几株蔫吧的玫瑰，光秃秃的枝干上玫瑰看不见几朵，全是一颗颗冒头的刺。

　　宋昭希在他踏进院子的那一瞬收回视线，后背重重倒向沙发靠背，连忙抓起腿边的书，随手翻开一页。

　　时临穿过院子走近，在玄关处换上那双被她踢歪的拖鞋，视线并未在客厅多做停留，而是直接上了楼。

　　看这时间，他大概真的是倒了三班公交车回来的。

　　宋昭希心里隐隐有得逞后的舒快，翘起二郎腿，在他的背影消失前叫住他：“时临——”

　　时临回头，循着声音看向一脸玩味的大小姐。

　　“有事？”

　　他眼里有种说不上来的疲惫，不知是因为今天去城南办的事还是回来这一路颠簸导致。

　　宋昭希心里愉悦，调侃他：“学霸周末不在家里学习，居然跑去那么远的地方鬼混，明天妈妈可就回来了，你今天练琴了吗？”

　　“吃完饭练。”时临推开房门把包放进去，而后很久才下楼。

　　还是那一页，宋昭希翻来覆去也只看到第二段，听到楼梯上的动静，她轻飘飘地抬眼看过去。时临冲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居家服，头发还湿哒哒的，有水珠不断滚落到他瘦削的肩膀上，很快洇湿一片。

　　“哦。”宋昭希放下书，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提醒他：“阿姨这会儿不在家，饭菜凉了，要是吃不惯凉的可能需要你自己热一下了。”

　　宋昭希故意的。

　　吃完饭，她差使阿姨出门去给她买明天的早餐，一家需要排队很久才能买到的铜锣烧，就是想要看看旁人都不在的时候他时临还是不是这幅小白兔面孔。

　　结果出乎意料，时临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到厨房去。

　　宋昭希没跟着，重新再难沙发上坐下，又翻开那本《月亮与六便士》，只是视线跟着他飘进厨房，又在什么都看不见之后败兴收回。

　　不多时，厨房飘来蛋香，宋昭希嗅着味道走近，抱着胳膊靠在门边，看时临系着围裙，一手拿着锅铲，一手端着餐盘，正往盘子里盛蛋炒饭。

　　觉察到身侧的目光，时临偏头朝她看过去。

　　“要不要来一点？”他以为她眼馋。

　　宋昭希讪然收回目光，条件反射地摇头：“不要。”

　　转身哼了声，“下次记得把厨房门关上，油烟味都飘到客厅里了，次数多了会把白色的墙熏黄。”

　　她记得外婆家之前那套小房子，厨房很旧，墙面上满是油烟铺就的污痕。

　　时临没接话，端着餐盘就坐在厨房边的小餐桌吃饭，三下五除二，吃完洗好餐具放回原位，一气呵成。

　　时临走进琴房的时候天已经全暗了下来，院子外的路灯只能分一点光亮给那些倔强的小玫瑰。琴房窗户朝北，窗外是几棵日本冷杉，是许冉去日本演奏时看到说喜欢，宋毅辉费尽心思从横滨移植过来讨她欢心的。

　　宋昭希望着窗外冷杉树上的果子，听见琴房门把被拧动的声音，转身看向时临，眼神顷刻间降温至冰点。

　　“你昨晚是不是自己来过琴房？”她明知故问。

　　昨晚的琴声除了他还能有谁。

　　时临没有说话，只眼神朝她看过去，与她对视，并不胆怯：“来过。”

　　“你弹的这架钢琴？”宋昭希指着那架原本专属于哥哥宋昭明的钢琴，在时临进一步靠近之前挡在前面，伸手拦他。

　　“阿姨说我可以用这架钢琴。”

　　“不可以！”

　　宋昭希叉着腰，眼里似有火苗，半张脸在光里，半张脸背对着光，她还穿着白天出门时的短袖短裙，笔直修长的腿下面踩着双镶满亮晶晶饰品的洞洞鞋，很像时临从前调换电视频道时无意扫到的少女动漫里的主人公。

　　“这是我哥的东西，你不许碰！”她挡住钢琴，霸道地转身坐下，双手随意搭上琴键，胡乱按了几下。

　　“你最好有点边界感，不该动的东西就不要动。”宋昭希冲身后的男孩说话，手指继续胡乱按着，任由这架高档钢琴发出聒噪的琴音。

　　“需要我教你么？”身后的人凑近，在她左后方停下，眼神落在她同样修长漂亮的手指上。

　　“我哥的东西你都不许碰！”宋昭希连忙往右边挪了挪，“少管闲事，离我远点！”她瞪他一眼，让他去许冉的那架钢琴上练习。

　　时临没有龃龉什么，只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才突然想起来问她一个问题。

　　她哥哥的东西他都不可以碰，那么她呢？

　　她，是不是也在他不许碰的范畴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