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业寺记事》花生不要酱

2、孔太妃为什么这样？

　　孔太妃是高祖的嫔妃，是高祖还是辽东王世子，太祖辽东王还没有起兵造反……哦不，清君侧的时候，就纳入王府的侧妃。
　　孔太妃出身辽东世族，母族为辽东王战死沙场十不存一，高祖继位后即封为贵妃，是后宫中仅次于李太后的二把手。
　　高祖病逝，孔太妃忧戚难当，身为贵妃，即使没有生育，也该在宫中安享尊荣，但孔太妃自请到感业寺为高祖祝祷极乐往生，这种情怀，这样的情谊，就是传说中的……
　　脑子缺根弦吧？
　　我反正是这么觉得，据传李太后在辽东就与孔太妃相识，两人关系不错，即使高祖后期冷落李太后，孔太妃也坚定不移地站在李太后这头，好不容易熬到高祖薨了，李太后在后宫大权在握，你说孔太妃不在后宫跟着好姐妹李太后安享晚年却跑来感业寺苦修，这不是脑子缺根弦是啥？
　　当然，看在李太后的面子上，感业寺上下都是把孔太妃当贵宾尊敬的，她入感业寺这么久，没剃发，没易服，连法号都没有，众人依旧尊称一声“孔太妃”，连一应衣食用度也按照宫中标准，哦，除了要吃素。
　　因此，孔太妃院里的差事，那是正儿八经的香饽饽啊！
　　主持那个老妖婆良心发现，终于看见我对单位的奉献了！
　　我怀着感恩的心，来到了孔太妃的院子。
　　孔太妃院子里贴身伺候的一个姑姑一个侍女都是宫里带出来的，除此以外厨娘一个，浆洗衣服的尼姑一个，洒扫的尼姑一个。
　　我，就是那个负责洒扫的尼姑，院子就这么大，我就是一天打扫八遍也轻轻松松，只是到了院子许久，我愣是没看见孔太妃正脸，她成日把自己关在佛堂里诵经，连吃饭也在里面，院子里绣球花开得正好，却只有我们几个尼姑欣赏。
　　倒是偶尔听到她吩咐姑姑添香，声音低低的，柔柔的，一听便是个温柔似水的人。
　　这样的人夹在烈如骄阳的高祖和铁血手腕的李太后中间，也真是难为她了。
　　侍奉她的姑姑十分担心，每天送进去的饭菜吃不到一半就原样送出来，孔太妃像是故意折磨着自己。
　　就连偶尔遇到明悔，她都跟我吐槽：那么些饭食就那样扔了，浪费！
　　这又不是宫里，哪里有赏人这一说呢。
　　我不懂孔太妃在作什么妖，只知道孔太妃要是就这么把自己作死了，那我的转正又遥遥无期了。
　　绝对不行！
　　于是，我自告奋勇，给孔太妃送饭！
　　孔太妃正一脸死了男人——她确实死了男人——的样子捡着佛豆，我把午饭放桌上，跟她说该吃饭了。
　　她说，放哪儿吧。
　　我说，太妃娘娘，您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您的祝祷佛祖又怎么听得见呢？
　　她说，小尼姑，出去吧。
　　我说，太妃娘娘，感业寺的女人这么多，个个都没有男人，可只有您这么伤心。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怔住了。她问：你是？
　　我是负责给您打扫院子的工作人员。
　　她又仔细打量了我几眼，“这样跟本宫说话，你可知是大不敬？”
　　我始终用余光观察着孔太妃，她是个典型的辽东女子模样：容长的脸，凤眸轻垂，小而薄的唇微抿着，虽不算十分美丽，但那哀怜的目光总让人觉得可亲。
　　高祖在时也不多宠爱她，只是给她高位，尊她重她而已。
　　我回她：“贫尼不愿太妃娘娘忧伤自损，斗胆来劝，与感业寺无关。”
　　“本宫是高祖的贵妃，从凤鸾门抬进后宫，一身荣宠皆来自高祖陛下，高祖薨了，本宫哀悔又如何？即使殉葬也应当。”
　　孔太妃平平静静说出这样的疯言疯语，着实震惊了我。
　　她想为高祖殉葬？她图啥啊？想去感受一下刚装修完的皇陵？
　　而且高祖走好几年了，这会儿她想起殉葬了？早不知道自杀？
　　诶……我似乎抓住了事情的重点。
　　听姑姑说，孔太妃这样折腾自己，是从成帝薨了开始的。
　　我的脑子里电光火石间，还没思虑完整的话就从嘴里蹦了出来：“越是这样，太妃娘娘越要振作，要替高祖看好这天下啊！”
　　孔太妃身子颤了一下，慢慢将身子转回去面对佛像，良久，我见她身子一颤，哭着朝佛祖倾诉着：陛下……臣妾没能拦着她……臣妾对不起你啊！
　　从那以后，孔太妃恢复饮食了！
　　感业寺的领导层再次认识到，我在思想工作方面还是很有一套的，主持师太那个老妖婆特地给我买了窝丝糖，奖励我劝好了孔太妃，但对我转正的暗示依旧顾左右而言他，老妖婆一如既往的狗，呵呵。
　　孔太妃不再整日把自己关在佛堂，就开始带着我养花弹琴，很多话她憋得久了，不好对宫里的人倾诉，便忍不住跟我说。
　　“陛下八岁就能使朴刀，你知道那朴刀多大多重？哼，你都不敢想！那一手朴刀使的，威武霸气，辽东的女子翻王爷家的墙偷看陛下，那墙的一角都烂了！”
　　得了吧，要偷看也偷看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八岁的小孩有什么好看的？
　　“陛下十二岁入馆读书，同他一起进学的都是弱冠之年的辽东才子，可就连学里的大儒都说，陛下比他们都有天份！文章做得连先生都自愧不如！”
　　那是因为高祖是辽东王的世子，辽东最大的二世祖，谁敢说他不好？
　　“陛下十五岁开始练兵，不及弱冠就带兵端了漠上游寇的老巢！”
　　这也好意思说，当个副将，跟在将军后面收人头，回来表功就成了军事天才，辽东王这波运作手段真够可以的！
　　孔太妃的碎碎念始终围绕着她的死男人高祖皇帝，在她的回忆中，高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才比子建貌似潘安，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带兵定乾坤，我简直怀疑，再被她这样念下去，我也会成为高祖皇帝的脑残粉。
　　但是，孔太妃口中的高祖，只到登基就结束了，登基后的高祖，孔太妃再没提过。
　　孔太妃不提，感业寺里高祖的妃嫔那么多，我多少听了一耳朵。
　　高祖皇帝登基后依旧还是那个才比子建貌似潘安的绝世男人，只是他身边的女人，不再只有李太后和孔太妃两个了。
　　高祖喜欢女人，如同喜欢江山，自他即位，后宫大批量扩招，体量一时与前朝废帝相当。
　　李太后，也就是当时的李皇后，一心只管养育自己的太子，孔太妃独自一人承受着一茬又一茬的新人，看着无数新鲜的脸蛋完美的身体如飞蛾扑火般欢欣雀跃地奔向后宫，接受她们初承恩露后含羞带怯地请安，若有似无的挑衅……
　　可怜的孔太妃。
　　她可不像李太后，她是个弱女子，男人不要她了，她什么办法都没有。
　　高祖是旧伤复发病逝的，可病逝前，也只见了李太后，并没有见她。
　　她在帝宫外等了两天一夜，只等来李太后一句皇上驾崩了。
　　高祖的妃子们被送来感业寺，是因为李太后恶心她们。
　　而孔太妃来感业寺，怕是不能忍受李太后。
　　虽然李太后对她不差。
　　可高祖对李太后太好。
　　李太后又对高祖太差。
　　她又那么痴迷高祖。
　　这神一般的转折关系！
　　现在，成帝又莫名其妙死了，孔太妃更伤心了——高祖的儿子又死了一个。
　　好像她在感业寺折磨自己，对着佛祖日夜哭诉，就能改变什么似的。
　　孔太妃跟我说：“你不懂，高祖皇帝配得上天下的女子，他什么都配得上。”
　　真的，我要是个男人，遇到孔太妃这种自我洗脑型媳妇儿，我能半夜笑醒过来！
　　孔太妃的身子好了，新帝的身子却出问题了——宫里传来消息，十二岁的新帝感染风寒久不见好，李太后要带着新帝来感业寺祈福。
　　孔太妃捏着手里的佛珠，说不清是开心还是紧张。
　　我挺怵李太后的，应该说，感业寺的女人都怵她。
　　李太后出生将军府，我朝天下既定，她前期在后宫发育，后期打野，如今在朝堂垂帘听政，只手遮天，是我朝的无冕之王。
　　跟她比起来，我们感业寺的女人，都是妹妹。
　　感业寺自我小时候起大大小小接驾十来次，我一次都没参与，一个是我没编制，二是我怂，害怕。
　　可是这次怕是躲不过了，孔太妃吩咐我把屋子打扫了三次，反复强调：弄干净些，别让她看我的笑话。
　　孔太妃坚信李太后要来看她。
　　外面经忏铙钵吵得我脑瓜仁子疼，孔太妃安静如鸡，哦不是，淡定如常，我几次试图开溜，都被孔太妃身边的姑姑瞪回原位。
　　“怕什么，她不会动我的人。”
　　外面有人喊“太后驾到”，孔太妃动也不动，我哆哆嗦嗦地跪着迎接李太后。
　　从我的视角看过去，眼前一片翻飞的衣袂，墨绿色的是太监，柳青色的是宫女，绛色的是掌事女官，玄青色的是龙鳞卫，这一片缭乱缤纷的色彩中，那一抹金色尤其耀眼。
　　李太后穿着织金的凤袍，缓缓走进孔太妃的院子。
　　孔太妃背对着她，跪在佛像面前。
　　李太后的衣角动了一下，她似乎是挥了下手，她那群乌泱泱的随侍齐齐退下。
　　我也想退下，可身边孔太妃的宫女不肯退，拉着我也不许我走。
　　我感受到一道审视的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灼伤感扫过跪着的我们。
　　李太后往前走近孔太妃，“想跟你好好说句话，总是不成。”
　　出乎意料的，和传闻中热血暴躁的李太后不一样，她的声音，没有上位者的颐指气使，也没有后宫女人的哀怨惆怅，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反倒有些……清澈？
　　就像一个二十来岁风华正茂的少年人。
　　李太后的嗓音很奇特，乍一听，不辨男女。
　　我对她始终害怕多过好奇，所以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敢偷瞄。
　　孔太妃：他才十九岁啊！你怎么下得去手？是不是皇上的孩子，你一个都不放过？
　　李太后：哦，那你帮我跟他道个歉。
　　孔太妃：你无药可救！
　　李太后：我要是无药可救，你以为皇位还是他们木家的？
　　此时此刻的我，深切希望自己是个聋哑少女。
　　孔太妃：你……你不会对小十八……
　　李太后：关你什么事？既然出宫念经，就好好念经，这些事和你不相关。
　　孔太妃：我要回宫。
　　李太后：后宫是你想走就走想回就回的？
　　李太后走了，带着小皇帝，和自己的一大批随从，也带走了我那颗惶惶不安的心。
　　孔太妃又开始作妖，不吃不喝。
　　对着佛像抹眼泪：她太坏了，她真的太坏了呜呜呜呜……
　　我劝不好了，孔太妃这个领导沉迷于一时的失败无法自拔，没有事业心，没有决断力，我要换部门！我要为我的转正继续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