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业寺记事》花生不要酱

1、流光夫人的职业辅导

　　我是感业寺的编外小妹儿，法号……好吧，作为一个十九年都没有转正的编外人员，我还没有一个正式的法号。
　　感业寺家大业大，供养着太祖、高祖以及前几天才刚挂掉的成帝三代帝王的小媳妇儿，人口众多，环肥燕瘦，无所不有，作为一个没可能混到正式编制的员工，我的主要工作就是给各位小媳妇儿做思想工作，嗯……
　　也就是大师傅们说的啥……弘扬佛法。
　　呐，这年头，感业寺也不好混啊！
　　我朝自太祖杀进定京平定四海后，迄今为止三代帝王均是辛勤耕耘，后宫繁盛昌茂，人才济济，以至于太祖病逝，高祖伤逝，成帝作死磕药逝之后，留下老中青三代嫔妃，将感业寺从一个小小尼姑庵发展成一个人数众多的大型国营单位。
　　我那亲妈老子当年还是颇有先见之明，在乱世之中将我遗弃在这个发展迅速的单位，一举解决我的抚养、教育以及就业问题。
　　只是我毕竟是个黑户，所以愣是当了这么久的编外不给转正，比不得那些关系户，只能做这个人嫌狗憎的工作。
　　我的主要工作对象——那些个退休妃嫔哪个是好惹的？
　　天潢贵胄，盛世美颜，灵魂歌姬，绝命毒师，猫语者，千面者，红女巫……各种手工艺以及民族传统文化继承人，那是应有尽有！
　　我作为她们融入感业寺这个蒸蒸日上的大型国营单位的领路人，我的责任重不重大？我的任务艰不艰具？我的仕途危不危险？
　　就说去年成帝在围场打猎搞什么湖天盛筵结果把自己玩挂了吧，成帝即位两年，后宫有位分的嫔妃43人，却没生下一个崽，除了妃位以上8位内命妇，其余通通送来我感业寺。
　　那几天，这群13-22岁不定的小姑娘天天哭得我脑仁儿疼，梦里都是“先帝啊怎么就抛下臣妾啊呜呜呜呜呜呜呜”“臣妾还不如死了算了哇哇哇哇”“我要回家啊啊啊啊”……
　　好在我早就经历过两拨攻击，将这群小姑娘分而化之，日夜不停做思想工作，劝她们将自己有限的生命投身无限的念经事业。
　　这其中遇到的最大的刺头，就是成帝最宠爱的妃子流光夫人。
　　后宫本没有“夫人”这个位分，后来有了流光，便有了“夫人”——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感业寺小尼姑。
　　流光夫人的上位经历堪称后宫妖妃楷模，成帝是高祖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李太后的养子，李太后自己亲生的太子挂了之后莫名其妙当上了皇帝。
　　成帝一生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个人体艺术画家，所以致力于开各种大型聚会，参会众人卸下门第出身包袱，卸下男女性别偏见，也卸下身上的衣服，共襄艺术的盛举。
　　成帝最擅长画人体，即使当了皇帝，也不愿意放弃自己的艺术梦想，李太后警告几次无法，最后妥协：要画就在宫里画，别他妈出去丢人现眼！
　　于是，成帝在一众宫女中一眼挑中了出身低微，面容平平无奇，但肤若凝脂，胸大腿长腰细屁股翘的泔水房宫女刘翠花。
　　于是，一夜宠幸，刘翠花正式被封为流光夫人，赐居流光小筑，开启自己轰轰烈烈的宠妃人生。
　　当然，这段人生持续的时间不长，大概九个月。
　　这九个月里，成帝独宠，流光小筑夜夜笙歌不断，成帝的灵感如火山喷发般喷涌不断，流光夫人享尽天下荣华，即使皇后也不敢触其锋芒。
　　然后，成帝玩hi了挂掉了，李太后一把烧光成帝的画，成帝那群妃嫔都送进了感业寺，也包括这位传奇的流光夫人。
　　我第一次见流光夫人，在心里暗想：确实是平平无奇啊。
　　我以为李太后厌恶流光夫人，皇后更是恨她恨得要死，她必然活不下去，没想到她安然无恙到了感业寺，且精神状态还不错。
　　别的嫔妃都在哭天喊地，只有她微微一笑，丝毫不慌。
　　是个狠人，我在心里想。
　　我说：刘氏，大师傅赐你法号明悔。
　　流光夫人：我叫流光。
　　我：唉呀，既然入了感业寺，就不是宫中贵人啦，以前的名字还是忘掉吧。
　　流光夫人：你也可以叫我刘翠花。
　　好，很好，的确是个狠人。
　　我决定给流光夫人一个下马威，让她知道我这位感业寺linshi工也不是好惹的。
　　我安排她去倒泔水了。
　　我说，重操旧业嘛，这些都是太妃，太皇太妃们吃饭剩下的泔水，也不算辱没你，你说是吧？
　　流光夫人又微微一笑，进了感业寺不能化妆，她素颜就显得很一般了，再穿上灰扑扑的僧袍，相当接地气。
　　结果这位流光夫人硬是倒了俩月泔水，没吭一声，坚持不接受“明悔”这个法号。
　　不接受法号，不受戒，随便打随便骂，宁死不当尼姑。
　　成帝的后宫差不多安分了，就一个流光，怎么也不认命。
　　大师傅们商量着：弄死算了。
　　目光齐齐看着我。
　　眼神示意：linshi工，该你上场了。
　　我准备好耗子药，带上饭食，准备推心置腹地劝一劝这位刺头——先礼后兵，我这么尽职尽责的编外工作人员不多啦！
　　我把饭菜往流光的破桌子上一放：明悔啊，大家还是很关心你的！
　　流光夫人微微一笑：你要毒死我？
　　我：行家啊！
　　流光夫人：反正我也不想活多久，毒不毒的怕个屁！我告诉你，老娘叫刘翠花，你再叫我明悔，老娘倒你一身泔水！
　　我不说话了，心想这人没救。
　　流光夫人：你们这些庸人，俗人，你们不会懂我与皇上的一丝一毫！我就是我，我就是刘翠花，我就是皇上的流光！
　　我：哦。
　　流光夫人：那些贱人都已经受了法号，开始日夜诵经了是不是？贱人！当初个个口口声声热爱艺术，如今皇上一走就不装了！
　　我：先帝的艺术我们凡夫俗子怎么配懂。
　　流光夫人：你们都不懂！那是艺术！是超过皇权帝位的瑰宝！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皇上爱我的身体，我就愿意为艺术献身！
　　我：哦，所以你选择作死？唉我说，你是真傻还是装疯，说一句“我是明悔”，每天念念经倒倒泔水就能安然无恙活下去，你非要死？我们感业寺也算是国家级重点尼姑庵吧，这住宿条件，这食堂，这工作环境，还有带薪病假，除了暂不能实现团队旅行以外，有什么不满足的，你知道外面就业多难么？你们这些宫里出来的直接就有编制，你知道某些没有编制的员工多羡慕你们么？
　　流光夫人泫然欲泣：可是再也没人懂我与皇上的艺术了……太后她把皇上的画……一把火全烧了！你不懂的！你不懂！
　　简直没救。
　　我准备下手解决流光夫人，却被一个小尼姑破门而入，小尼姑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皇后……贞皇后来了！”
　　成帝薨了后李太后立了十二岁的高祖第十八子为帝，兄终弟及，太后依旧是太后，成帝的皇后身份尴尬，大家尊一声“贞皇后”。
　　流光夫人突然变了脸色，一脸鄙夷地看着门外，“呵，来找老娘耀武扬威了是吗，手下败将！”
　　这位夫人还真是……不知死活。
　　老实说，我有点方了，毕竟我提着毒药来毒死流光夫人这事儿吧，并没有正式文件，一旦被人发现，我就会被甩锅。
　　但是转念一想，来的人是贞皇后啊，还有谁比她更想流光夫人死？
　　贞皇后并不是成帝的发妻，成帝的发妻是一位五品官的女儿，后来成帝的皇位从天而降，李太后一杯鸩酒结果了那位夫人，迎贞皇后入宫为后。
　　所以吧，成帝吧，挺讨厌贞皇后的。
　　而且成帝这个人，这种素质，这种艺术家特有的奔放与不羁，你能指望他压抑心胸的厌恶之情吗？
　　不能啊！
　　其结果就是，成帝视贞皇后为空气。
　　唉，作为一个感业寺的编外人员，我似乎知道的太多了，危险啊危险……
　　贞皇后穿着湘红色二十四幅裙子踏足流光夫人这个泔水味浓厚的院子，真是蓬荜生辉！
　　我不止这么想，我还说出来了，流光夫人理所当然给了我一个鄙夷的冷笑。
　　贞皇后和流光夫人差不多高，皮肤比流光夫人苍白，面容周正，但说实话，任何一个女子这样满头珠钗绫罗绸缎地穿搭起来，都看不出本来面目的。
　　只会让人觉得，真他妈有钱！
　　贞皇后是高门贵女，出生了是嫡长女，嫁人了是皇后，一辈子不知道“老二”俩字儿怎么写，偏偏不如流光夫人这个倒泔水出身的宫女得宠。
　　我要是她，我就让流光夫人倒一辈子泔水解恨！
　　我是这么想的，我依旧说出来了。
　　这下，贞皇后也给了我一个鄙夷的眼神。
　　唉，马屁不好拍。
　　流光夫人抚掌而笑，“手下败将又来了！”
　　贞皇后微微抿唇，“你也蠢钝依旧。”
　　流光夫人“呸”了一声，“你来看我的笑话，老娘偏不要你得意！老娘过得好得很！”
　　贞皇后用余光扫了我一眼，刚才来报信的小尼姑早溜了，我猜贞皇后是想让我也走，可我不敢啊，流光夫人力气那么大，随手提得起两桶泔水，我走了万一她弄死贞皇后咋办？
　　“这……要不贫尼在这儿伺候着？”
　　贞皇后勾了勾唇，“也没什么，只是收拾先帝遗物时发现了这个，想着画的是你，拿来给你留个念想，好歹陪他荒唐一场。”
　　贞皇后从袖子里拿出一小幅卷轴扔地上，画上的流光夫人轻解罗裳，袒胸露乳，皮肤白得像是六月烈阳旁的云，长长的腿勾住了床帐的鎏金勾子，染了红色蔻丹的指甲抓着水青色的床单……
　　端的是，无边春色。
　　流光夫人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她把画抢起来抱在怀里，“总算留下一幅！总算！”
　　贞皇后微不可觉地笑了一下，“你以为，你的身体很美？”
　　“我有天下最美的身体！”
　　接下来，贞皇后的举动怕是白日撞鬼了。
　　她当着流光夫人，还有我的面，一件一件脱掉身上的裙子。
　　那华服珍宝下的身体，粉白羸弱，纤细而紧致，她那仙鹤般的颈，蜜桃般的胸，那弧度完美的肩，白玉无瑕……
　　贞皇后说，后宫这地方，不是靠美貌，地位，或是身体就能赢，就像我，我这辈子没在女人堆输过！到最后也不是输给你！
　　我输给成帝那个蠢货！
　　不想当皇帝，害怕！美其名曰追求艺术，逃避我，逃避帝位，逃避太后。
　　孬种！
　　我输在我是个女人不得不进宫，我要是个男人，我会受你们这种人的羞辱？
　　贞皇后骂了许久，久到天光渐暗，久到凉风吹过她的身体，她微微颤抖，却始终不曾流下一滴泪。
　　贞皇后最后看了流光夫人一眼：“知道我看到这幅画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你引以为傲的身体，也不过如此。”
　　然后，贞皇后穿上衣服走了。
　　然后，流光夫人把画撕了。
　　我沉浸在贞皇后会不会杀我灭口的猜测中，差点没听见流光夫人那句：
　　原来，我从来不是他的流光。我只配是明悔。
　　唉我去！
　　弄了半天，贞皇后这是来给我提业绩的啊！
　　从那天起，流光……哦不，明悔融入了感业寺这个大家庭，成为了我佛光辉笼罩下的一员，甚至在下半年的技能竞赛获得了倒泔水标兵的称号，实在是可喜可贺！
　　明悔再也不提什么艺术啊梦想啊之类的话题，脚踏实地，成为一名合格的正式尼姑。
　　大师傅们觉得我思想工作做得到位，终于决定给我一个升职的机会，“去孔太妃那里伺候吧，她那里缺一个洒扫尼姑，做得好可是有编制的。”
　　盼望着，盼望着，春天来了，转正的机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