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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笑问岁月几时休 ...

  •   颍州据守麒麟关,下辖十二城池。州府湖阳城环拥泾河、沥水,是贯通北方诸州的水路要塞,自古商贾云集,贸易繁华。

      孟秋时节,行人如织,车马如龙,坊市中一派欣荣安适气象。

      道旁几行垂柳下边,不知哪里来的一个光头小沙弥正坐着歇脚。
      这小沙弥生的圆头圆脑,盘膝坐着也不老实,一手扯着柳枝子上下晃荡,一手托腮四处打量,每瞧见甚么新鲜有趣的景致,就瞪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看得兴致勃勃。

      “冒昧打扰,敢问小师父能否舍口水喝?”

      一道嘶哑干涩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小沙弥恋恋不舍地移开黏在杂耍场子里的目光,站起身面向来人方向,一壁递上水囊,一壁双掌合十低头道:“不敢当,雨露河湖皆是天地恩赏,非唯小僧所有,施主自请便可。”

      说完他抬起头来,难掩好奇地打量着讨水的人。

      这是个一身粗麻衫子的少年人,不合身的袖管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瘦伶伶的腕子,一张尘污混杂的脸看不清五官,只能从身量上判断至多十五六岁左右。

      少年接过水囊,仰头几口便灌下了肚,显然是渴得很了。
      难得的是,他形容狼狈却不粗鲁,即使喝得这样急,动作间也自有一种与市井走夫格格不入的矜雅气度。

      半囊水下去,少年眼见得精神了许多。

      他对上小沙弥偷偷瞧他的眼神,见这么一个小小人儿,身上像模像样地披着僧衣,肩头挂着百宝袋,一板一眼地有问有答,极力作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然而贪看热闹的样子分明还是一团孩气,含笑回礼道:“多谢小师父。师父善行盛德,在下感佩在心。”

      想了想,他又道:“在下卫湛,初来贵地,想打听些见闻,不知道小师父如何称呼?”

      “小僧觉善,日前随师长行脚至此,对此地风物所知甚少,施主若有要事,不妨另询他人。”小沙弥摸了摸头顶的戒疤,稚声稚气地回道。

      少年闻言并不肯离开,他略一踌躇,低低问道:“在下冒昧打扰,为的是请教此州玄门界脉所在。”

      觉善半晌等不到回复,半副心神都被前头的杂耍班子给勾了去,正要合掌一礼坐回原地,冷不丁听到“界脉”两个字,乍然大惊。

      小和尚慌慌张张地转头去看挂在背后的百宝袋,见一切完好如旧,赶忙一手护住袋身,踩着爆珠似的噔噔跳后两步,另一只手搭上腕间佩着的持珠,努力回忆师叔严令记诵的制敌真言。
      吽、普、隆、娑……糟了,后面,后面是什么……呜哇师叔你快回来啦!

      少年见他瞪圆了眼睛,像只发现了兽夹的兔子一样,尾巴尖儿上的毛都炸了起来,不由面露苦笑。

      他哑着嗓子道:“实在对不住,让小师父受惊了。在下并无恶意,只是自幼一心向道,然遍历四方,均未得其门而入。恰好家传一门望气术,在下费了些心思观望,见得小师父清光盖顶,气韵庄重,想来或是有真佛传承的佛门弟子,便上前来碰碰运气。”

      觉善滚圆的眼睛骨碌碌一转,抿紧了嘴不再说话,只一个劲儿地挠头,然而他这副为难情态落到少年眼里,原本七分可能的猜测便完全坐实了。

      所谓界脉,指的是一方地域灵脉发源之地。
      有灵即有祟,界脉既然能催发出滋养一方水土的天地灵气,自然也会孳生出足以秽污一州气运的地祟和阴煞。

      因此凡是界脉所在,必然会有当地宗门派遣子弟常年驻扎镇守,这是他能想到的接触凡俗界本土修仙者势力的路子中,最稳妥也最现实的一种。

      少年心里明白,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人,张口就贸然探询此等机密,并且话中尽多不言不实,对方会心存防备再自然不过了。只是他一路孤身流亡而来,实在没有什么可取信于人的物件,也只能硬着头皮出此下策。

      不待小沙弥开口,麻衫少年又道:“在下自知所求冒昧,不敢劳动小师父引路,若能指点一二,卫湛感激不尽。”
      他脸上灰扑扑一团,眉宇难辨,言谈举止却谦和有礼,话中一片真挚。

      觉善少见生人,对这自称“卫湛”的少年颇有好感,听得他情出自然,忍不住背身一指城外西郊,脆声道:“施主请看,由此向西三百余里,有山叫蜂鸣窟,山下有苦水潭一池,趟过面水的那侧,绕到后头,便是颍州界脉所在了。不只玄门,我们佛门律宗也有师长在那儿护持哩。”

      话已经出口了,才想起师叔走前的殷殷叮嘱。想到自己短短一会儿功夫就把师命忘了个彻底,又是同生人答话,又是暴露了师门来历,小和尚一张圆脸登时皱成了包子褶儿。

      …………

      七月炎炎,一轮烈日把九州大地翻来覆去烤了个遍。

      钦州任城,郊外一处僻静别院。

      屋内夏风熏然,内室纱帐轻掩,当中端坐着一道纤瘦的身影。
      她已经从午憩中醒来许久了,大约是被梦魇住了,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沿出神。

      窗外一气高过一气的蝉鸣将她从遥远的彼端拉扯回眼下。少女偏偏头,视线落在屋内半新不旧的闺阁陈设上,意味不明地吁了口气。

      床边不远就是妆台,上头物件了了,除了一只首饰匣子,只有一个拆封的纸包和一小撮散落的赭色粉末。

      她信手取过枕边的妆镜,镜中映出了一张尤带稚气的面孔。

      十三四岁的女孩儿,正是春枝凝露的年纪,芙面荔腮,倒也寻常。唯有一双水濛濛的含情秋目格外出挑,两丸墨玉珠儿似的,顾盼之间滟滟生姿,给原本的小家秀色更添三分明丽姣妍。

      总算不丑。至于根骨……勉强能看罢。
      镜中少女散漫地拢了拢眉心,葱白指尖拂过眼睑。

      院子里传来一阵略带急切的脚步声。来人疾步而行,触地有力,重心沉稳,显然是个练家子。
      她扫过一遍散乱的记忆,便知道这是她的堂叔,每隔半旬来“探望”一次年少失沽的侄女了。

      原来你的运气也这样糟。
      她静静注视着镜子里的少女。

      脚步声停在了檐外的回廊下,“苓娘——”
      声音浑然不散,气息凝练,按照凡俗界对外家武者的评判标准,算是一乡难寻的好手了。

      那么,面对一名精干武夫,一个七窍未开、三枢俱塞的凡人能做些什么呢?
      又倘若这凡人,还是个弱质纤纤、无依无靠的稚龄少女呢?

      她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一边随手从妆奁里拣出了一支银雀簪子,斜在鬓边比量。

      来人不耐,提声呵斥,“苓娘!你的礼数呢?难道要我做长辈的请你不成!”
      少女对镜莞尔,旋即推门而出。

      屋前是个见方的小院,一条曲廊连着个观景亭子,廊下花木扶疏,一个作武人打扮的壮年男子抱着手臂立在正中。

      “叔父。”少女嗪首微垂,轻轻唤道。

      “我交代的那些话,你想得如何了?”

      武人见她低眉婉转,温顺里透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意,同月前冥顽不灵、非哭即闹的模样大不一样,心头怒气先去了大半——这侄女儿的去向同他的赏金前程息息相关,她生就一副美人坯子,若能识情知趣些,讨得了贵人的欢心,他也能借势向上头攀一攀不是?

      更何况,那甘家满城物色美貌女孩儿做“养女”,听说却是为了……若真成了,天大的好处还在后头呢!

      想到此处,男人面色越发和缓,端出了推心置腹的模样来,循循善诱道:“苓娘,莫怪叔父狠心,这可是为了你的日后打算。大哥一家子撒手去了,撇下你个孤零零的女儿家,谁见了不觉得软弱可欺?我虽是你叔父,却也不能时时照拂,家中又没有婶母姑婆可托付教养,岂不是白白耽误了你?”

      “倒不如送你去个富贵安闲的好人家做养女,既寻了安身处,又能学些闺阁女儿的本事,日后出阁嫁人,有主家贵人做主,也不怕被人挑剔了孤女的出身。”

      “那甘家可是整个钦州数得上的高门大户!也是你命好,正赶上甘夫人膝下空虚,起意遴选清白人家的女孩儿充作义女教养。”
      “为了送你进去,叔父我使了多少力气!你当要惜福才是!”

      对面女孩儿始终微微低着头,一副乖巧受教的模样。仿佛终于被他一番恳切说辞打动,她仰起一截玉白颈子,贝齿抵唇,轻启又止,一抹霞色悄悄泛上了两颊。

      成了!
      武人心头火热,勉强按捺住喜意,俯身靠近喁喁欲言的少女。

      许是当午的日头太毒了,一线狭长的白光晃过来,他下意识闭了闭眼。
      一只柔若无骨的手从他的喉下收回。

      男人的口形仍在开开合合,廊亭里只有鼓噪不休的蝉鸣声。
      他脸上的笑意还未凝固,却再也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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