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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独向苍天开冷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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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湄话音未落,邵稷心中警兆突闪,他急急飞遁闪避,并迅速一掌推向石堆。
然而为时已晚,卫氏姐妹明明一息尚存,两具身躯却毫无征兆地同时爆开,升腾成两团形态粘稠的赭色血雾,汹汹扑来,霎时间从头到脚、一丝不漏地裹住了邵稷。
这团血肉凝结的气雾极其怪异,似有灵性的活物一般滑不留手,邵稷放出各色宝器,哪知这红雾迎头撞上触之即融,一旦近身便无孔不入,迫使他不得不以护身神光同红雾堪堪相持。有心算无心之下,纵他有诸多高明手段,一时也被缠得脱不开身。
这边卫谢二人刚撕开一条血路,艰难破阵而出。就在这番厮杀惊变的功夫间,天色已经毫无预兆地暗了下来。
以缓缓起伏的勘星志为中心,仿佛有一只无形巨掌掳走了朗朗日光,偌大一片无遮无拦的天幕上,只剩这一帧繁复炫目的银色绘卷。
它好似一个不知餍足的婴孩,贪婪地吞噬着周围逸散的生机与精气,将上空灵气搅动成了一道三人合抱粗细的柱状漩涡,从上而下倒灌入每一条被卫屿点亮的星路中。
那厢邵稷还未得从卫氏姐妹的身化异术之中脱身,但在他连番动作之下,赭色血雾肉眼可见的消磨了不少,攻势渐颓,想必牵制不住多久了。
谢纨素同卫屿对视一眼,心知这是事关生死的一击,不敢再有丝毫留力,齐齐使出了搏命的手段。
邵稷仍未脱身,见两人作为却也不慌,他足跟点地,同时伸手遥遥按向前方卫氏姐妹横死之处的碎石堆。这一点一按颇见玄妙,乍看似乎无甚关联,起手收势间又隐隐透着连纵呼应的意味。
随着他的掌势所向,一股磅礴的地力挟摧枯拉朽之势透土而出,带动了方圆百里的水经河道翻腾不休,极快地破开堤坝滚滚袭来,水土二力互为倚助,转眼就将卫谢两人合围其中。
这边,谢纨素伸出左手,在她掌纹处流转的轻薄星光倏然凝实,一只香囊大小的靛色命盘悬停在她掌心上方两寸处。
与世俗界常见的命盘不同,这枚灵宝形制颇为古怪,其上既无四柱标识,又无生年干支,只见平整的一个光面上刻着横竖两道铭纹,朴素得近乎简陋,若非熟知其来历的道门中人,只怕任是放在眼前,谁也懒得多瞧一眼。
随着灵力的注入,命盘一洗蒙尘锈垢,宝光烁烁,无灯自明,一枚枚古拙的铭文依次在外缘显现,滴溜溜地绕着盘面打转儿。待到遍及罗盘一周时,又一齐隐没不见。
外人只见其古怪,身在战局中的邵稷却身受着此物的厉害:自命盘被祭出之后,冥冥之中便有一股衰颓之气向他聚拢过来,他同脚下地脉、水经的联系也被削弱到时有时无,温厚为属的地力中渐渐杂入了一股难以察觉的阴寒煞气,沿着足底的涌泉穴一路直窜向神庭穴,沿途自家灵力纷纷趋避一旁。
此刻若有精通观运望气一道的修士在此,便会发觉此人周身神气散乱驳杂,运象虚而不凝,是为失助寡运之势。
另一边,卫屿默运心法,神念沉浸入命府之中,与其心神勾连的堪星志立时光华大盛。顷刻之间漫天星路齐齐一暗,随即分化成万束星绦,如九天落刃一般,挟金夹锐而降,在半空中缕缕交映,织就一张清光滢滢的天网。
此乃卫氏揣摩此宝万年方参悟出的一点心得——以驭宝者的一身精血为凭依,术成之时,此人可暂代星辰共主,勾连周天星路,此时挟星力纵横之威,或可与修为倍己的强敌一争。
而代价是一条卫氏子弟的性命,以及堪星志的百年封印。
因此,尽管此前几乎举族战死,然而首恶未现,不到万径俱绝,卫氏族长也绝不肯行此秘法。
见邵稷接连为外力所缚,束手束脚地施展不开,谢纨素心知这是为卫屿争取时间、完成秘术的最好时机。
她身法飘忽,迅如鬼魅,轻松避开数道裹着熔岩的地火,又一袖荡开重重水幕,借旋身之际横剑临空,聚灵蓄意,穷尽毕生剑道造诣,霍然斩出了一剑。
论声势,这一剑未见得如何浩大,论威势,也未见得有何等迫人,剑芒自无到有萌出,初始不过麦种大小,在场中各色神光灵气掩映下一点儿也不打眼。
然而无论是一波接一波的风卷水涌,还是窜地暴起的地火熔岩,都不能稍稍阻其去势,它慢吞吞地脱离了剑尖,慢吞吞地湮灭了所经之路上的兵傀,慢吞吞地撕裂了邵稷周身涌动的护体神光,最终飘飘然行至了他身前。
日光暗淡,这一抹雪亮剑芒就成了天地间唯一真实存在的色彩,将邵稷脸上的每一寸表情照亮。
从眉心,到鼻尖,到人中,再到廉泉,剑气贴面抚过,像情人的掌心温存摩挲,不沾半分烟火炊尘。
随着“嗤嗤”轻响,邵稷只觉胸口微凉,一线细细的血色沿着剑气所及之处涓涓涌出,在心口处汇成了一汪血洼。他余光看见一束雪亮剑光透体而出,且去势不衰,直将护体的神光绞地粉碎才堪堪消散。
这也是他功成以来,极少被无视周身防御伤及了肉身的时刻。
形势逆转,使得邵稷怒意更盛,他脸上已不见片刻前的轻慢,手下动作也愈见杀机。他先前并非没有反制之力,只是深知卫屿手上引而不发的堪星志才是此战中最大的变数,因此拼着硬抗纨素一剑,也要先行强杀卫屿以除心头大患。
自他修得神道圆满,举手投足间有人间五德庇佑,神念意动则引动信众愿力,藉着一身诡谲秘法,纵横仙乡五域罕逢敌手。
正如此时,他发顶冕冠后缓缓浮现出一尊香火缭绕的人像,这人像虽无实体,却是面目宛然,栩栩如生,细看同邵稷也有八分神似;二者心意相通,无需吩咐,人像便双掌合十,正对卫屿方向遥遥一拜。
卫屿同他相斗日久,哪里会不知道这一揖的厉害?当下不再等待时机,只把灵诀一掐,遮天蔽日的星网便朝着邵稷兜头罩了过去。
那虚像一拜到底后,卫屿顿觉无数道喃喃祈愿声传入耳中,男女老幼,高低错落,纷纷切切,依稀来自于遥远的人间地界,传到耳廓时又字字分明,所祈所求无一不清楚。而每多一道愿力缠缚,灵识就多一分重压,维持星图所需的灵力也跟着急剧消耗。
卫屿索性放开灵诀控制,命府门户大开,任由一身血气精元顺着溃散的星核倾泻而出,被不知餍足的堪星志汲入到周天星辰中。随着卫屿献祭般地榨取精血哺喂,浮空的银色图卷也仿佛终于蓄足了精神。
众人头顶,隐藏的四方星宫在夜幕中徐徐显现,北斗朝真,紫薇正位,源源不断的星力从各宫抽取后流入繁而有序的星路中,轮转一周后又沿着既定轨迹融入主星,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星力无穷,愿力有尽,人像在星光冲击下五官逐渐模糊,躯体时有波动,麾下信众的祈愿声也变得杂乱微弱。
卫屿精神一振,加紧了对堪星志的血气供应,噼啪的皮肉绽裂声不绝于耳。
天色愈发昏暗。场中诸人激斗正酣,谁也不曾分神留意到,那枚无人关注的命盘仍在徐徐转动。
当它终于幻化出最后一枚铭文时,一直高悬于天空中的勘星志却像猛然间挣脱了剑鞘的利器,又像是觅得了缺失齿列的锁钥,在无人驭使催动的情况下,嗡地一振一合,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迅疾流光,直直扑向谢纨素掌心的命盘。
没有人能预见到接下来一切的发生——因而当白日隐没、银汉横空的那一霎,所有人都哑然失声——不只为这突如其来、毫无预兆的变故,也实在是为天地显现的自然伟力所摄:
只见星河滂滂横越天际,波光荡漾中有无量星子自中天盈盈抖落,星光垂贯如匹练当空,星潮倒卷如水银泻地,入目尽是濯濯清光、莽莽清气,恍惚间不似现世,仿佛身回混沌初开、万物初生之时,重现了浩浩群星镇守中霄的太古气象。
下一刻,卫屿便察觉命府内勾连堪星志的神念被无形力道连根拔起,再如何频频催动灵诀,也不能重新联结周天星辰,恢复对各方星宫的主持。
一并失控的还有谢纨素处的靛色命盘,这件名为逢春盘的镇派秘宝自她接掌狩天阁前便已祭炼多年,称得上如臂使指。然而堪星志突生异变,化作流光没入其中后,逢春盘就不再受她灵识操控对敌,而是像是有自主意识一般,自发接引着飞流而下的星潮。
三息不到,只闻两声清鸣,星潮轰然崩散,漫天流萤中,哪里还有一图一盘的踪迹?
没来由地,直觉告诉她,逢春盘和堪星志的异变里藏着两件奇宝蒙晦万年的隐秘,星力的聚变衍化里更藏着狩天阁数代门人苦苦追寻的星命道传,若是得尽全功,两宝合力之势必然惊惧山河。
只是,她垂下眼看着拦腰劈来的五色灵光,微微一晒。
终究太迟了。
再无牵制的邵稷没有给两人绝境翻盘的机会。
他起手截取了信土内的人势五德,分别对应东、西、南、北、中方位,冕后虚像瞬间崩散,香火作引,青、白、赤、靛、褐色的五德之气冲天而起,以诛绝万物的声势一气扫过昉山诸峰。
牵引出一身精血后,卫屿已接近散功的边缘,他体内命府空涸,星核溃散,血肉骨骼里透着死气,比之凡人也不如。面对邵稷的全力一击,自知大势已去,再无转机。
被那道五色灵光自天灵贯穿的瞬间,他在混沌中突然生出一丝明悟来,肉身将要湮灭了,灵识却还停留在无垠星河席卷中霄的惊鸿一瞥里,入目尽是迷蒙星光,飘飘然不知今夕何夕。
原来,他卫氏深藏重宝数万年来,诸多观摩体悟,自认颇有研究,如今看来都是笑话一场,真正令宝物蒙羞。
原来,却要等到他身死道消、雪恨无望的这天,才得见这件被举族上下视为兴亡之准的奇宝一现峥嵘。
他何曾畏死,他只是恨啊,恨他两手空空,仇雠大好头颅尚在;恨他自恃才高,百年修行时有怠惰……
灵气余波回扫,最后一点执念终于也消散在扬尘里。
…………
昉山残峰,夕晖斜照。
偌大一片地方,除了两道对峙的声息,再无行虫走兽存活。草木倒伏,溪涧改道,被一战毁去了大半山头的伏连山脉处处裸露出了赭色的熔岩,突兀又荒凉。
邵稷面色沉沉地看向谢纨素,见她委顿在满地断臂残肢中,钗钿散乱,罗裙翻污,然而狼藉之际犹自持剑撑地,一双瞳仁封霜蕴雪一般,清凌凌地看过来,别有一种摄人容光,不由扬眉赞道:“多日不见,谢卿风采依旧。”
“只可惜这双眼睛,生的这样动人,偏不爱叫人快活,怪没趣的。”
十数年前,也是这双眼睛,也是他和她。
彼时的邵稷还是个初获至宝的无名莽辈,谢纨素却已是名动五域的中洲骄子。
她的绝伦风姿同她的精妙剑法一般教他心生爱慕,只可惜她素不知趣,一意同他做对。待他神功大成,势凌五域、威压三道之下,她非但不肯将狩天阁双手奉上,反倒投到了日薄西山的卫氏处去。
许多年过去,这双眼睛和它的主人一样,总是不肯如他所愿。
好在时过境迁,他已不再是那个整日里伸长颈子抬头仰望的乡野小子。曾经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仙乡众生,如今荣辱存亡,也只在他一念之间。
思及往事,他心下一动,语气亲昵:“堪星志既不得用,本座又折了数件重宝,总不好白走一趟。谢卿一双眼睛委实动人,不如摘下来,与某赏玩罢?”
他含笑脉脉地注视着她,神色温存,好似正聊着无关紧要的家常话儿。
谢纨素不闪不避地回以凝睇。
山风初歇。一地黏腻血色里,她盈盈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