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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恨难禁兮仰天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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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乱藤丛织的洞口,邡山绵延百里的景致便一览无余了。
不过方圆一里的峰顶之上,密密麻麻列着数百个窄袖短衣的青衣人,个个五官僵冷,面无表情,皮肉紧裹在筋骨上,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看着没有半点人气,不似活物,倒像是傀儡人偶一般的东西。
在青衣人的正前方,停着三道身影。
卫屿的目光从正中的冕服男子身上划过,触及他身侧两名盛妆丽人时,终究撑不住漏出了惊痛悲切之色。这满眼按捺不住的悲恨落在邵稷眼里,总算叫他舒坦了一些。
方才他环视周身,自觉衮袍冕服,威势浩荡,又有双姝在侧,群侍拱绕,好不得意,于是满心快意地细细打量对面女子,不肯放过她脸上一丝一厘的神情变幻。却见她容色冲淡,无忧无怒,心中不由恼恨至极。
谢、纨、素。
又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哪怕到了今时今日,她也没有一刻肯将他这无冕新王看进眼里!
山风猎猎,掀动卫屿残破的袍服,在层层襟袖的遮掩下,他攥指成拳,十指指尖深深嵌入掌心。藉着这股子鲜明痛楚,他才能在恨之入髓的仇雠面前,勉强维持最后一分冷静。
他朝谢纨素递了个眼神,随即默诵心法,澄明五识,心神循着经脉中残存的星力运行轨迹直入命府内,这是他修道百年的精萃所在,如今却是神念涣散,一片狼藉。
在溃散的星核中央,一帧光华黯淡的图卷起伏不定,图中以仙家妙笔绘出了一众明暗星斗,边缘隐约可见道道星芒吞吐,游鱼戏水一般,沿着图中星宫星轨交织而成的玄妙纹路四处游走。
卫屿意念一动,命符之内的零散星核齐齐轰然破碎,无量星力冲破束缚狂泄而出,大有绞碎命府、破体而出之势。
邵稷负手而立,饶有兴致地瞧着他一番动作。邡山百里之内,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索性任由他们施为,全当观赏一出困兽犹斗。
一个是狩天阁主,玉衡星君谢纨素;一个是卫氏天骄,重庚道君卫湛深。
两位昔日高高在上的天才人物,他邵稷命中注定的一生之敌,如今正在眼皮子底下垂死挣扎,这怎能不叫他心怀大畅呢?
他等这一日,着实等得太久了。
卫屿默运心法,勉强将这股躁乱不驯的星力导入到图卷当中。一声尖锐的鸣啸声响起,那图卷食饱饮足一般,缓缓浮起,随即骤然消失在卫屿命府之内。
与此同时,邡山顶峰的高空之中,一帧形似银箔的绘卷蓦地降临。其上光华内敛,气息渺渺,恰如眠龙方苏一般,有种将醒未醒的意态。
《勘星志》——这件卫家传承万年却罕现人前的镇族至宝,近千年来头一次现出了真容。
此时,随着星力的源源涌入,图卷上的星轨开始一道道由暗转明,纵横交错之间隐隐呼应串联,开始反过来加紧从持图人身上汲取灵气。卫屿伤势严重,早先催爆星核更是透支了他一身精气,堪星志尚未被唤醒,他已渐渐支撑不住。
“接着!”
两人似乎早有默契,眼看卫屿力竭,图卷所绘的星路尚未成型便要溃散,谢纨素突然动了。
她右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通体黝黑的长剑,此时剑锋直指星图中央,那里一片云气氤氲,星芒吞吐不定,随着她的动作豁然破开。
刹那之间,图卷上的星路乍然全部点亮,星芒内敛,汇聚成一幅栩栩如真的白日星空图;图成之时,谢纨素手中长剑也跟着嗡嗡震颤鸣响,似有无限欢娱之意。
邵稷也终于开始动作。
先前他任其施为,并非全然狂妄,而是因为自忖对双方情势了如指掌——己方以逸待劳,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对面两人连日鏖战,奔走厮杀,捱到今日已是强弩之末,能有几分战力尚存都是未知之数。
但如今,他遍搜卫氏族人尸骨而不得的堪星志终于现身,又见谢卫两人招数相通,配合默契,恐怕另有底牌,这才暂时收了轻视之心,喝令青衣近卫合围上前,意图先发制人。
他却不知,对面两人心中并无半点轻松之意。
自家事自家知,卫屿心中苦涩:堪星志修炼驭使之术早已失传,万年以来举全族之力,日夜参悟揣摩,也只得一点皮毛外道。但凡能使出十之二三的威力,他们又何至于含恨至此?
眼看青衣兵偶已结阵攻来,知道多想无益,两人背向相抵,各自迎战,几息过后,谢纨素突然低声道:“有古怪。”
卫屿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即使仓促应战,他们两人的战力也不容轻侮。然而这群兵偶却与寻常的傀儡大有不同,每有战损破碎,伤处总有一层不易察觉的土色光芒覆盖,流转几息之后,伤处便恢复如新,眨眼又是一具完好无损、悍不畏死的兵傀了。
两人几番尝试后得出结论:只有在一击之中,彻底将兵偶碎为齑粉,才能算是真正灭杀。
然而这又谈何容易。
先不提青衣兵偶训练有素,谙熟合击之术,结阵之法颇见玄妙,只说他们两人各自都是强弩之末,一连数月来,辗转各处与敌众厮杀,满身伤患都不得修养恢复。
敌众我寡,敌逸我劳,应付兵偶之余还要分出心神警惕邵稷处的动作。一时间两人都是自顾不暇。
阵中厮杀连连,肢块横飞,阵后观战的三人则要悠闲得多。
将场上形势看在眼里,邵稷作势摇头,施施然道,“可惜邵某人一番心血,待要好生招待卫君和谢卿,哪成想二位如此不堪,倒叫本座白费力气。”
“怪我高估了你们。”他悠然一笑,看向左手旁的黄衫少女,“你说呢,湘儿?”
卫湘天性活泼爱娇,兼之耽于玩乐修为平平,对场中厮杀并不感兴趣。
先前她眼见兄长陷入围攻,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四处打量,时不时凑到姐姐身旁耳语,咯咯巧笑不停。听见心上人问起,她才收敛了笑意,望向场中。
这时正当卫屿勉强接下一记兵阵的汹汹合击。激发堪星志需要抽取他命府中狂暴四溢的星力,再以体内经脉为桥梁强行灌注,这样一来不免加重了本就不堪的伤势,使他闪躲腾挪愈发惊险,左支右绌之间险象迭生。
卫湘见此场景,眼珠狡黠一转,两手一拍嘻嘻笑道,“阿姐快看哪!好一只身手伶俐的猴儿!该求君上为我们捉了来,日日放在跟前,看个够才好呢!”
一旁观战的卫湄看得目不转睛,听见胞妹顽笑,不由柔声嗔怪,“你呀,真是个促狭鬼儿。”说完转身向邵稷款款一礼,“小妹任性,还请尊上宽宥。”
“湘儿天真纯稚,言行随心,何错之有?”
邵稷洒然一笑,“若真喜欢这猴戏,本座便应你们多看几个时辰,又有何妨?”
卫湘闻言顿时笑逐颜开,一脸欢喜地挽住邵稷的手臂,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好似情浓之时,忍不住要同情郎说几句爱娇的昵语。
正当此时,异变陡生!
黄衣少女樱口一张,一道细如芒刺的银光风驰电闪般掠向邵稷喉下三寸,另一侧,卫湄也在同一刻蹂身扑来,并指成剑,直直刺向他脐下黄庭处。
邵稷猝不及防,虽然极力避开,还是被银光刺入体表,在胸膛正中留下一道泛着黎青色的狭长伤口。
“贱婢尔敢!”
毕竟双方修为差距极大,此时邵稷已从卫氏姐妹的偷袭中醒过神来。他怒喝一声,周身灵光迸射,在半空中结成两支无弓之箭,朝两人暴射而去。
然而卫氏姐妹意存死志,对这致命一击视若无睹,只连连攻击邵稷胸口伤处,不闪不避地任由灵箭透体而过,在空中带出两蓬血雾。
“屿哥!谢姐姐!”
“主伤傀损,震位有缺!”
“快走!”
“来日戮绝诸贼,慰我卫氏英灵!”
卫屿和纨素正分头鏖战阵中,无暇他顾。惊闻几声凄厉呼号,两人齐齐望向阵外——这一看,几教卫屿肝胆俱裂。
他的族中幼妹,自小饱受族人爱护的卫湘卫湄,像两粒汁水四溅的石榴籽儿一样,被碾碎后摔在碎石堆里。大股鲜血涌出了石缝,虽然没见到前因后果,但卫屿知道,她们必然活不成了。
辛辣的血气从喉口一直涌到眼底,这一回再无法咽下。
就在片刻前送走死不瞑目的长兄时,他以为这一世已是痛到了极处、恨到了极处,然而眼见一对幼妹赔上性命,只为给他两人博取一线生机,直到这一霎,他才领教了摧心剜骨、恨之欲狂究竟是个甚么样的滋味。
“不肯叫她们枉死,就给我破出阵来!”
一声厉叱在耳旁炸响。卫屿闭了闭眼,呼啸的山风带走了体内多余的水分,泪水显得格外奢侈。
他不再看,回身向兵阵震位一路杀去。
碎石堆上,卫湘眼耳汩汩溢血。
她上身洞开,口不能言,却还挣扎着偏头朝向邵稷所在的方位,从喉咙里挤出短促的“咯咯”气音,轻蔑至极。
邵稷脸上青得可怕。他看向将将斩尽身前一波青衣兵傀、正要破阵而出的谢卫二人,阴沉道:“真以为靠这点微末伎俩,就能保住你两人性命?本座原是好心,想替卫家留两根骨肉,倒给了你们放肆的机会。”
他眼神狠戾,“现下看来,还是送你们一家团聚的好。”
倒伏在十步开外的卫湄气息奄奄,听得此言,她只森然一笑。
——“黄泉路上,我们姐妹静候尊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