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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秋风起兮木叶飞 ...

  •   “辰时三刻了,尊上。”

      邵稷从寂定中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然大亮。清静殿外有隐隐绰绰的人影闪动,间或传来少女的宛转笑语。

      “诸事齐备了么?”
      “回禀尊上,流窜在外的卫氏余孽俱已伏诛。谢卫两人被困邡山,插翅难逃。只待尊令示下,即可一道诛绝!”

      邵稷抬抬眼皮,侍立在旁的青年男子奉上茶盏,行动间腰襟处一枚银色玉符悠悠垂荡。
      他似笑非笑,“看不出你还是个长情的。人都在你手底下成了枯骨一具,倒还留着她卫家的烛符。”

      “尊上明鉴。”

      皂衣男子深深俯下身去,彷佛早已料到有此一问,未见如何慌张,只垂首徐徐道来,“卫漓冥顽不灵,有此下场实不足惜。况能为您效微贱之力,是我等身为仆属的本分和福气。”
      “小人之所以留下此物,正是为了警醒卫氏余孽,早日归顺尊上才是正道,莫作穷寇之斗,白白送了自家性命。”

      邵稷嗤笑一声接过茶盏,心道这人虽然修为了了,胜在知机识趣,相识数百年的未婚妻子,说杀便也杀了。这样一把见血不见光的袖底刀,越是狠辣卑劣,用着就越是顺手。只要刀刃向外,主人家总归不亏。

      这一问一答的片刻功夫,殿门被轻轻叩开,两道人影分花拂柳翩然而至。
      却是两个绮貌姝色的二八女郎。

      打头的那个一身鹅黄衫子,未语先笑,眉梢眼角都露着一段少女娇憨;后面的白衣少女相对沉静许多,她眉目清艳,细微处略有自矜之色。细细一看,两人一般身量,五官体态亦极相类,竟是一对儿双生姊妹。

      邵稷挑眉,“湘儿,湄儿,你们姊妹一贯贪顽爱闹,今日怎么早早来了?”

      那叫湘儿的黄衫少女娇哼一声,一手拉住邵稷衣襟,偎了过去,“若不是我和阿姊机警,远远瞧见门人来去,像是有甚么大动作,恐怕今日又要被您留在峰上了。好端端的一处仙家府邸,除了走兽便是活死人,好生无趣。思姐姐不在,连个陪我们顽笑解闷儿的人都没有。”

      邵稷摇头,“湘儿,近日来人马匆匆,留你们在峰上孤守,并非本座有意冷待,实在是……事出有因。”

      另一个唤作湄儿的白衣少女紧跟着开了口,“我们姐妹知道君上心中挂怀所为何事,不过是怜惜我们出身卫家,若教卫氏余孽发现形迹,恐惹来杀身之祸罢了。”

      她余光掠过依然俯叩在地的皂衣男子,几不可查地滞了一滞,“可是今时早已不同往日,卫氏上下皮毛俱去,惶惶如丧家之犬,自顾尚且不暇。更别说我们姊妹有君上庇佑爱护,莫说三两残孽,便是鼎盛时的卫家,又能奈我们何呢?”

      这话说得邵稷眉头舒展,心下熨帖,又见身侧双姝眼含柔波,满目信任依恋,不由洒然笑道:“卿卿好胆色!不愧是邵某爱重之人,倒是我先前轻看了你们。”
      “如此也好,今日本座正要同卫氏余孽做个了断,你们跟着瞧瞧罢。也算全了这份血亲因果。”

      双姝闻言对望一眼,俱是不胜欢欣,娇声应下不提。

      …………

      伏连山脉,邡山顶峰,一处枯藤掩映的洞穴。

      “大哥!”“大哥!”

      卫屿半跪在一席草塌前,他茫然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就在片刻之前,他的从兄,卫家长子卫岷在这样一处废弃的兽穴里含恨而逝。

      那个身陨前一息都不肯阖上眼睛的男子,死死掐住他的手腕,几乎是在恳求:“阿屿听话!和纨素走,快走!”

      “不要报仇…快逃!”
      “你们活着,卫家上下…才不算枉死!”

      在一声恸极的悲嘶中,卫岷靠在山壁上喘息片刻,瞳孔迅速地涣散开。
      他口唇艰难翕张几下,终究没能把含在齿间的一声低唤吐出来。

      卫屿用尽了他平生所学,试图截留下兄长的一寸生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至亲之人浑身血污地断绝生息。
      一如几日前,他的父母、长姐、幼弟连同卫家上下数百亲族,齐齐战死在卫氏世代聚族而居的漆园廊下。

      那一日也是如此。
      自打落地便被寄予众望,长成后更是名动东川的卫屿,人人见了都要赞上一句“高才俊彦”的卫屿,除了在紧要关头被长兄拼死护逃,也只能毫无作为地睁眼看着。
      ——看着至亲浴血死战到最后一息,看着族人亲卫被屠戮一空,看着卫氏儿女的血肉,浸透了那片卫家盘踞万年的灵壤。

      他分明记得每一个人仆倒之前看向他的眼神——他们要他逃,要他远远避走,教他不要图一时意气,教他珍重自身,留存卫家最后的一脉生息。

      卫屿慢慢站起身来,踉跄行至洞口,血水顺着他额前的一绺儿头发流到干裂的唇角,他应该流泪,但一片寂静里,他只是哑声笑了出来。

      身后有轻不可闻的足音传来。

      他没有回头,“谢阁主当真要同我共生死么?若是为了补全星经,只怕要叫阁主失望了,如今的卫屿,不过是个星脉全失的废人罢了。”

      来人轻笑一声,十足讥诮,“可怜卫家上下,到死还惦念着你的安生。谁知道竟是块软骨头,使足力气也捏不齐整,活该教人踩在脚底碾磨。”

      女声曼回如莺啭,渺渺回荡在狭长的山道中。
      ——“罢啦。你们卫家呀,既已养出了一只喂不熟的狼,自然也不差你一条站不稳的狗。”

      这话实在刻薄。纵使卫屿此时一腔深恨,只等着同仇人一决生死,其余种种都不放在心中,也被激得豁然转身。

      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个年轻女子倚壁而立。
      她斜对着洞口,只露出半侧面容,而这已经足够——美人虽然常有,也需要外物相映,方能尽态极妍。然而造化又何等偏爱,竟叫大千意趣集于一人之身,上夺天光,下邀地华,自成瑰姿,再无需任何赘饰相衬?

      此地此时,光线幽微,不能掩其风致袅袅;钗钿凌乱,不能减其容光皎皎;就连片刻前她语出不逊、面带讥嘲,也不能使其玉质华仪稍有贬损,只为天人奇表再添鲜朗生气。

      只这半张脸,鬓发形容之秀美,眉眼廊骨之精绝,在这昏昏洞室之中犹如明珠含晕、脂玉生辉,神姿高彻不可言述,实为世无其二的仙乡殊色。

      然而,当她侧身露出整张面容的时候,便是世间最铁石心肠的人,也要跌足嗟叹——
      自她右侧蝶骨至下颌,一道约有半指宽的骇人疮疤高高隆起,色深如黎土,形貌如虫蛇,蜿蜒盘虬,狰狞可怖。身为长生道中人,体肤本应刀剑难侵,然而这疤痕经久不愈,足以想见受创时情形之惨烈了。

      但再多惋惜,都跟此时的卫屿无关。
      他肺腑森寒,喉咙里却好像有火在燃。这些天里,无处不在的悲与恨把他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另一种模样——一种从前绝不会出现在重庚君卫湛深身上的模样。

      “难为你如今还有这番口舌力气。瞧瞧你自己罢,谢纨素。除了这身衣裳,你又能光鲜到哪里去?”
      “堂堂中洲第一人,还不是要跟我这丧家之犬一起等死?”

      相识多年,卫屿自认对谢纨素有些了解。
      他知她面上常做温婉可亲之态,本性实则铿吝刻薄。虽是正经的道门嫡传,素日里的行事却不是甚么仙家真人的端方做派。况且两人彼此厌憎,无事尚且生非,如今遭逢巨变,她怎么忍得下如此诛心之言?

      出乎意料,那女郎毫不动容。
      她仍然噙着微微的讽笑,恍若未闻一般,自顾自地从袖中伸出左手翻看。一层濛濛星光笼罩在她掌心上方,掌纹纵横处被掩映其中,若隐若现,模糊不明。

      “我少时拜入狩天阁门下,未及百年接任阁主一职,五域道门人人赞我有辨星议命之能。”
      “可我问你,你们卫家也苦修了万年的列星数术,到头来,可曾有半点觑见过今日祸患?”
      “旁人我不知。然而谢纨素这百年命途,所知所得,或争或谋,俱是水来火去、刀浇剑铸,实无半分侥幸可言。”

      她漫声道来,字字如针。卫屿料不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张口欲要反驳,却又一时讷讷,只得怔然半晌。

      或许是大敌当前,亲友尽丧,身边只剩她一人是友非敌,卫屿看着这张往日里相看两厌的面容,觉得好似也没有那么刺眼了。

      在这幽深洞府之中,两人默然相对,竟是从未有过的心平气和。

      倏尔,风声起了。

      “来了。”
      “来了。”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缄默了下来。

      天色愈亮,山中却无鸟鸣兽吠之声,四周静得诡异,只有呜呜咽咽的风声,打着卷儿倒灌而来。

      谢纨素轻轻一叹。
      她抬手凝出一面水镜,绾发点钗,整理衫裙,仿佛不是要迎战仇雠,而是多日前盛装华服登上叩天梯,在万仙瞩目中取下掌阁人符诏一般,朝狭窄的洞口处翩然走去。

      卫屿看着她从容步出洞口,随即撩起袍服,朝着卫岷尸身深深一叩,又向着卫家故址的方位重重拜下。

      “屿无能,无望生报血仇。”
      “但使尊长亲族悉知,屿纵百死,绝不教卫氏蒙羞九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秋风起兮木叶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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