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骨》徒手烧城

10、一番新绿又从头

　　一声呛啷铮鸣，罗景明振剑出鞘，青紫双色的剑穗在空中气势凌厉地疾闪而过，剑刃深寒如水，映出了主人一脸的明亮神采。

　　“我的佩剑——它叫烛井，好看吧？”
　　紫衣少年背起手，竭力稳重地缓步踱来，飞扬的袍角还是出卖了他的雀跃心情。

　　头一回做人家师兄，罗诃山十几年雷打不动的小师弟想了一夜要怎样展现自我才能拔得头筹，好给未来小师妹留下个英武不凡、沉稳可靠的伟岸形象。因为返程在即，时间耽搁不起，在连续否决掉“逛墟市”“采灵植”“炼灵器”等招数后，罗景明解开芥子袋倒了个底朝天：一小堆玞贝，空荡荡的丹瓶，干净得能照出人影的玉匣，几件损毁的灵器，还有路上随手收集的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简而言之，没有一样能拿来讨小姑娘喜欢的物件儿。

　　想起那颗差点买下的碧燧石精，少年又愤愤地揪了把剑穗。咦，等等……盯着腰间的檀色剑鞘，罗景明灵光一闪——虽然在自家师姐手下走不过十招，但要论怎么把剑使得花样百出夺人眼目么……且让他想想……

　　所以也就有了此时此刻，菱舟坐在堤石上，全神贯注地看着湖边苇荡中纵剑起舞的少年。

　　晴日正好，晨光给色彩浓烈的披衣滚上了一道金边，衬得少年越发丹唇朗目，秀若玉树。一个起落，剑锋斜扫，高过人头的苇丛哗哗贴地倒伏，无形剑气荡开夹道一切阻碍直投湖面，霎时间激起玉沫千盏，真珠万斛，每一滴身处半空的水珠里都折射出一道剑光，每道剑光回旋一周后都会留下一道赤金色曳芒，瞬息过后，湖面上空金虹照影，波光贯日，极尽壮美宏奇，想来就是佛门圣地里的天花乱坠地涌金莲也不过如此了。

　　至于效果如何，端看从他振剑出鞘起便看得目不转睛的少女就知道了。
　　她一手支着腮，另一只手平放在膝上，远远望着湖面中央。每到剑招精彩处，她也跟着或惊或喜，粼粼金线倒映在翦水秋瞳里，稍一眨眼便牵起一架飞虹。

　　少年舞剑间隙远远瞥过来一眼，瞧见她看得入神，不由信心大振，出手更加卖力。为了不破开师姐设下的禁制结界，惊动其他修士，罗景明撤去了所有灵力，专挑本身剑气外显的招式用出来。
　　——一招“雁渡寒潭”跟着一道“风扶新柳”，后接一式“水漫重楼”，湖面立时劲风大作，莲瓣被外力催着舒展开，叶片也被水下暗流拱起，风停时若隐，风起时骤现，宛如成千数百个红脸绿腰的娉婷伎子踏波而来，闻声起舞。

　　这几式剑法蕴意寻常，看在宋菱舟眼里自然是错漏百出，不必仔细品评，单是从剑意和剑势上来分辨，就不在上乘之列。更不消说使出来能不能对敌制胜了。
　　但她怔怔望着，一时间竟觉得这样似乎也很好。

　　这是一种久违的平静，一种她从前少有的心情，看起来寻常，其实最能消磨意志。所以她怕它，从来都远远避开它，偶尔又会想它，怀念它在时的日子。
　　她知道自己不能也不该拥有这种平静，但至少这一刻，她很感念有人将它送给了她。

　　*

　　一式“月落平湖”归剑入鞘，紫衣少年闪身到菱舟身旁，貌似从容地征询道：“怎么样？还成吗？”
　　少女笑意融融地望着他，用一种她自己都觉得惊奇的柔软声调徐徐道：“真好看，师兄…好像仙人一样呢。”
　　少年绷不住笑眯了一双猫儿眼，嘴上坚持轻描淡写，“一点小把戏而已，等回去山门，我教你御剑，咱们去莽原看晴雪飞瀑，那才真叫好看呢。”

　　陆渐霜仍背着她从不离身的剑匣，把小孔雀一脸假作淡然，实则尾羽都要翘到天上去的模样看在眼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想起从前师尊叫他参悟剑术、磨砺剑意时，这孩子总是一百个不乐意，就算勉勉强强坐下来，不到半个时辰就能揪秃一枚剑穗。后来长大了些，肯静下心来观摩记载剑诀的玉瞳简了，有时还主动来向她请教一招半式的，她还当他终于开窍懂事了，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说到底，为的还是一个“又威风又好看”罢了。

　　她边笑边叹，掩去眼底的黯然。
　　其实她比谁都乐见师弟能这样快活，每日里高高兴兴的，潜心观想也罢，偷懒玩耍也罢，至少不必跟在她身后辗转奔走，一个又一个的秘境进去，一处又一处的绝地出来，只为多搜集一些灵物，多磨砺一点道心；也不必因为心急修为不足，想要加紧进境，背着她和师兄偷练真法残卷，吃足了苦头还不敢教人看出来，唯恐他们伤心伤神。

　　还有她循着私心半路“拐”来的小师妹，菱舟天资特异，原本可以寻个名门大派做个高高在上的真传弟子，不必操持门中杂务，不必忧心修行外物，只要守着宗门发放的资源潜心修炼，未来必然进境可期。而这些正是罗诃山现在给不起，以后也保证不了的。

　　终究是她动了私心。从最初她将女孩儿救起，为她送入灵力暖身，意外发觉这身根骨禀赋是多么出众，更妙的是还未被任何宗门势力染指时起，她就已经生出了挟恩求报的心思。
　　她的剑能开山断水，却斩不去心中妄念，师尊曾告诫过她要直道而行，她却自己走去了弯路。

　　剑匣轻翕，女修反手一寸寸拂过，摩挲着每一道稔熟于心的铭文。

　　极少有人还没学会说话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该做什么。但陆渐霜知道。
　　她是天生的剑修。她的道起于征服，终于守护。

　　从前她的剑为自持本心而挥，为执守本道而挥；为宗门荣辱而挥，为同门安危而挥；往后她的剑，也会为眼前的少女而挥。世间值得她以剑相护的人，从此又多了一个。

　　长生道上千难万险，她甘之如饴。
　　高挑英气的女修静静站在一旁，心中生出无限愧疚温软。

　　*

　　日上远山，三人眼看时辰不早，便准备简单收拾一番，然后启程返回山门。

　　菱舟被围护在两人中间，含笑听少年喋喋抱怨师兄是如何不近人情，把他往静室内一关就是大半年，任他百般缠磨也不放人，害他差点道心失守走火入魔。陆渐霜在一旁失笑不语，气氛温宁祥和，一如这个夏日午后。

　　不远处少女靠坐过的堤石下方，一根素银簪子安然躺在苇丛中，堑刻着几道古怪折线的雀形簪头在骄阳下寂寂地反着光。
　　没有风，簪尾却莫名一摆，给自己换了个方向。

　　赋予它后天灵性又丢弃了它的人已经走出很远了，它依旧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为她时刻校准预设的去路和方向。

　　——幽州西，罗诃山，莽原旁。

作者有话说

　　真假傻白甜 vs 真假黑心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