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纸云烟君似旧》岑聂

2、白糖糕

　　听说京都城里十分繁华，新奇的玩意儿数不尽数。
　　小七是家中最小的一个孩子，还有半个月是她与小六的七岁生辰。
　　如她的名字一样，小七家中一共有七个孩子，住在京都最偏僻的沙塘村。村里的人们最主要的营生是种植红薯。
　　红薯收获的季节，小七家里的一日三餐都是红薯，主食是蒸红薯或者煮红薯，菜是腌制或者凉拌的野菜。冬天的时候，家里的地窖里还储存着大量的红薯，吃完了还有晾晒好的红薯干。一年四季，年年四季，是吃不完的软软糯糯、香香甜甜的红薯。
　　小七并不挑食，也不厌恶红薯，不过她更爱吃的是白糖糕，这是她爹赵老汉从京都办事回来唯一能够给家中几个孩子带的小吃食，因为她家只能买得起白糖糕。
　　农活再忙，也有闲下来的时候，赵老汉时常给孩子们说起繁华热闹的京都。节日的时候，京都城里张灯结彩，有歌舞表演，还会搭很多戏台子；大户人家办喜事，整条街都鞭炮锣鼓齐响，热闹非凡；平日里，街道酒巷数不胜数，商铺小贩随处可见，什么都有得卖。小七最向往的，是赵老汉说的糖人、糖葫芦和各种吃食，沙塘村偶尔会有小商贩经过，小七见过几次吹糖人的小贩，那么甜腻可爱的糖人从上到下都令小七对它充满了向往之情。如果小七是一个贪吃且有才情的小孩子，那么那时她大概会想：也会人生的追求就是创造和消费美好事物的吧！
　　小六有一张与小七长得八分像的小脸。不过性格却与小七大相庭径。
　　在这种乡野小地，很少能见到像小六这般安静少言，沉默但懂礼貌的小孩子，除去一身的粗布麻衣，小六大约可以用温润如玉的小公子来形容。不过并没有人识得他这一身气质，反倒是有人觉得小六小小年纪便如此木讷，以后长大定然是少不了受人欺辱。
　　小六十分爱护幼妹小七，也是二人是双生子的缘故，小六总是更加保护小七。
　　小六有一块木佩从小就挂在脖子上，小七也有一块，家中其他兄弟姐妹都没有。赵老汉说他俩出生的时候体弱多病，眼看就要活不下去了，幸亏有一位云游的僧人给了两块木佩，说是能够保佑小六小七平安长大。
　　赵老汉嘱咐小六小七要好好保管木佩，两个孩子懵懵懂懂地点头，只是看不到赵老汉眼里的叹息和深意。

　　夏日的夜里蚊虫多得令人厌烦，小六翻了一个身，看见小七在他身旁睡得很香，也许她正在做着一个香甜的梦，口水顺着嘴角流到了脖子上，小六伸出手给妹妹把口水擦干净。
　　小六的枕头底下压着一枚铜板，是他攒了很久才存下的。他想着，生辰的那天，他可以给小七买两块白糖糕。
　　想着想着，许是白日里水喝得太多，小六忽然想小解。他摸着黑去了茅房，今晚的星光并不明亮，小六回来的时候走得小心翼翼。
　　“唉......”
　　一声长而又重的叹息声在黑夜里响起，小六止住了脚步。
　　小六站在木窗外，屋里漆黑一片，但是传出了清晰的说话声。里面是爹娘睡觉的房间。
　　那说话的内容却让他突遭晴天霹雳。
　　“他爹啊，家里实在是养不起七个孩子......”
　　“我知道，我能怎么办，今年老二娶了媳妇，也只能再辛苦一点，熬过今年就好了。”
　　“熬？怎么熬？家里都没米下锅了啊他爹！”
　　“......”
　　屋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他爹，不如把小六和小七送人吧！”
　　“你说得简单，现在谁家会要两个拖油瓶！”
　　“那就丢了！”娘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似乎大了一些，好像这样就能显得理所当然一样。“原本小六小七也是咱们从村口捡来的......”说着忽然声音哽咽了起来，“难道要我们一大家子跟着饿死吗？”
　　......
　　小六不知道自己在外面站了多久，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手臂和腿上已经被蚊虫叮咬了好多包，他痒得难受，凶狠发泄似的去抓挠，结果变得又痒又疼。他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了睡觉的小土胚房，躺下时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已经哭了。
　　小六从小早熟，他天生就一副听话懂事又寡言的性子，村里的大人觉得这个小孩子太木讷，受到欺负又不会哭，其实只有小六自己知道，他从来没有将那些别人所认为的委屈放在心上，他从来就没有在乎，总是一笑置之。乡里有个小小的私塾，他有时会去那里偷偷听先生讲课，先生说“勤谨和缓”，他虽不太知晓其意，却也一知半解，觉得这四个字乃是至理，应该行如其意。小六是家中最小的弟弟，下面还有一个七妹，他觉得身为兄长应该照顾好妹妹，所以他年纪虽然小，却常常将自己当成一个小大人，如今小大人只觉得伤心难过还有恐慌，他与小七竟然不是爹娘的亲生孩子，更甚的是，明日他俩又要再次被丢弃！
　　时也，命也！小六忽然想起常听到私塾先生念叨的一句话。
　　然而伤心最终抵不过长夜和睡意，小六还是睡着了。
　　第二日一大早，小六被小七推嚷着叫醒了。
　　小七一脸喜色，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天真无邪的样子差点让小六的泪意又涌了上来。
　　“六哥六哥，你快起来，爹爹今天带咱们去京都呢！”
　　小七蹦蹦跳跳的又出去了。
　　四哥和五哥带着隔壁三婶家的儿子毛毛在捉斑鸠，但小六一向觉得那是无聊的事情。
　　乡野间的小路纵横交错，牛车在期间缓慢地行走着。
　　“小六小七想吃什么，等会儿到了京都城里，爹给你们买。”赵老汉赶着牛车，突然问两个孩子。
　　小七眼睛一亮，“白糖糕！我要吃白糖糕！”小七坐在牛车上，手舞足蹈地说着。
　　“好，爹给小七买白糖糕。那小六想吃什么？”
　　小六从上牛车开始便一直沉默不语，听见赵老汉问他，他只是淡淡道：“给七妹买就好了，我不想吃什么。”
　　小六从小就是这样少言寡语的性子，赵老汉没有再说什么，专心赶着牛车向京都城中而去。
　　牛车上，小六忽然握着小七的手，想和她说些什么，但是犹犹豫豫许多时，仍是没有说出口。
　　到了京都城，赵老汉找了同村的熟人安置了牛车，便带着小六与小七闲逛起来。
　　京都城真是繁华热闹，赵老汉带着两个孩子绕了许多街巷，到了一处铺子前，小七开心得拉着赵老汉的衣角喊道：“爹，白糖糕！”
　　赵老汉替小七和小六一人买了一块白糖糕，小七拿到手便贪嘴地咬了一大口，眉开眼笑地叫嚷道：“好甜呀！”小六却将手上的白糖糕重新包了起来，放在贴身的荷包里。
　　赵老汉把小六小七带到一处深巷子里，对两个孩子说道：“爹要去前面的铺子里买东西，你们俩在这里等着爹，爹买完东西就回来接你们！”
　　小七甜甜地答应着。
　　小六沉默地点点头。
　　赵老汉快步向巷子外面走去，越走步子越快。
　　小六忽然喊了一声：“爹！”
　　赵老汉身形一顿，但却没有停留，逃一样的消失在了深巷口。
　　小六两行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挂在了脸上，星光似的眼睛里蓄满了悲伤。
　　小七拉着小六的手，吃完最后一口白糖糕，含糊不清的问：“哥哥你怎么哭了？”
　　小六看着小七天真无邪的样子，一瞬间伤心难过全无，心里只冒出一句话：你这蠢货！
　　但是话至嘴边，只化为了两个字：“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