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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9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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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殿外总是跪满了等待觐见的朝臣,一批接一批,不知疲倦。时不时有人被侍卫架着出来,嘴里犹自高喊不停。
“吾王三思啊,吾王三思啊……”
为了院文接前十五王子回宫的事,朝臣们很是闹了一番。院文毫不手软,罚的罚,贬的贬,闹得凶的也杀过一两个,过了好几个月,事情才算平息下来。那些一身正气的老臣们,自然容不得一个凝风国的逆子好端端住在宫中,即使是王的亲弟弟也不行。然而容不得也得容,王的威严不可动摇,更何况好几个月过去了,那个逆子似乎老实得很:既不见他闹事,也不见他出来走动,结交人脉,看来是被彻底软禁了,要不就是早已心死。
既然王决意已下,退一步便退一步,平日多加留心就是了。老臣们这么一想便豁然开朗,于是该发财的继续发财,该钻营的继续钻营。
院文将十五王弟安排在西容殿,这里曾是院文的母后红王妃的寝宫。
他不明白院文为何将他安排在西容殿,如果让他选,他倒更愿意住回原来的寝宫。虽然,那座稍稍有些荒僻的宫殿,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不可割舍的美好回忆。相反,所有的记忆几乎都与痛苦有关。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西容殿太过空旷了,不如墨心殿来得亲切。
墨心殿里荒草蔓蔓的花园,黄昏时分铺天盖地而来的鸦群,深夜照在壁上的月影,都令他安心。自从三岁那年母后病逝,他就一直住在这里。母后曾是父王最宠幸的妃子,那个名叫凝风燕夕的王,试图改写先王定下的后宫制度——生下王子的妃子封为王妃,各王妃地位平等——册封自己最宠爱的女人为夕贵妃,位居众王妃之首。
臣子们纷纷上书反对,众王妃也嫉妒不已,后宫乱成了一锅粥。然而,父王公然忤逆先王,也不是第一次了,更何况父王做事向来力排众议,雷厉风行,这一次也不例外。
然而就在册封大典即将顺利进行之际,母后却病倒了。沉重的病势令她急剧消瘦,不到一月便撒手归西。父王万分哀痛之余,将全副心力转移到治国上。数年之内,父王先后七次出征,七战七胜,所向披靡,创下巨大功业,一时之间,父王的神勇之名传遍天下,周边小国俯首称臣者众多。
那时,父王常常召他去主殿的书房,注视他良久却沉默不语,间或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当时的父王,一定是从他身上看到了母后的影子。
院心想,是母后的死,换来了父王的不朽功勋。可是,母后本不该死的。是父王太过沉重的爱毁了她。父王让一个毫无心机的女子,身陷众多女子疯狂的嫉妒和扭曲的欲望之中。他那时还是个孩子,自然不知道母后的死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内幕,事到如今,他也不愿再去追根究底。只是,他偶尔会想,面对那个同时拥有众多女人的男人,母后生前究竟有没有感觉到幸福?她真的爱他吗?
爱,又是什么呢?
那时的他,总是躺在墨心殿冰冷的床上想着这些,想着再也记不完整的母后的脸。壁上的月影不断移动,直到消失。身上的痛楚也一点点变得麻木。失去了母后的庇护,他就像一棵裸露在无边风雨之中的小树,谁都可以任意欺凌。王妃们见了他,总会恶毒地互传耳语:
“瞧那眉眼,天生一股妖媚气,可不是那个狐狸精生的儿子?”
“活脱脱一个小妖精!”
“可惜是男的,要是女的,又能勾到不少男人……”
“男的可不见得不会勾男人,谁让他是那个女人的儿子。”
“那你可得看好你家王儿,别叫他给勾了魂儿……”
接着,几个王妃都用衣袖掩嘴笑起来。她们耳语之时,声音拿捏得极有分寸,既不让外人听到,又能叫他听得明明白白。
他漠然地想,女人真浅薄,也真可怜。倘若是代母亲受过,他愿意忍耐。只不过是一群和母亲一样可怜的女子,没什么不能忍耐的。更何况,他人单势孤,除了忍耐也别无他法。
一路上经过众多宫殿,无一不是寂静无声。好似偌大的王宫,只剩他一人。偶尔,会有宫监或宫女如鬼魅一般无声走过,更显荒凉。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离西容殿最近的东琴殿,忽然想起嫣王妃已经不在了。
东琴殿的两层阁楼还在,阁楼角的风铃还在,却已染上一层死亡的寂静。风吹过时,沉重的风铃发出单调的声音,叫人不忍卒听。
父王的妃子恐怕都已经被院文……他说过,他一个都不会放过。除了如今贵为太后的红王妃,无人幸免。
他收回视线,仰头看天。在无之国大山的小镇上准备车马时,院文曾冷冷问了一句:
“事到如今,你仍然舍不得抛弃王族的姓氏吗?”
他当时一怔,脑中闪现出在良帮他取名时的别扭表情。沉吟半晌,他终于只是摇了摇头。他猜不透院文说这句话的意思究竟是欣慰还是讥讽。从纵马奔出宫门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抛弃了“凝风”这个姓氏所代表的全部荣耀和历史。事到如今再来重拾,已是不可能了。而允许在良这么叫的理由,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也许,他只是不忍心违拗那个孩子对他的怜惜,也许他只是想在那个孩子天真的呼唤中一点点洗尽这个姓氏带给他的所有痛苦。也许,他只是利用在良的一无所知,好将自己放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悠悠回忆往事而不受一点伤害。
院文没有追问,只在跨上马时小声自语:“这样也好。”
那时苍正好追了上来。
“喂,等等!真过分,竟然打算丢下我……”苍一手抱着小猫,眼疾手快地拽住院文坐骑的缰绳,似笑非笑道,“主人怎么可以单独上路呢?遇到危险如何是好?”
院文淡淡说了一句:“有鼠狐貂在。”
“原来带了侍卫,那属下就放心了。可是,鼠狐貂三人,恐怕还不及属下一人……”
苍说得正得意,院文不待他说完,便轻喝一声“驾”,马儿昂首一嘶,撒开四蹄,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紧接着,三骑黑马从三个方向斜刺里冲出来,一齐紧追院文而去。
苍叹了口气,又嘻嘻一笑。
“比起鼠、狐、貂这种名字,苍要好听多了,对不对?看来主人还算看得起我,我是不是该感激涕零呢?”
院心跨上马,答了一句:“是啊,院文对你的确宠溺过头了。”
苍将另一匹马牵过来,笑道,“我们也出发吧,十五爷。”
院心皱眉:“我说过很多遍了,不要这样叫我。”
“有什么关系?”苍满不在乎道,“反正在主人眼里,你永远都是那个漂亮聪明,柔弱怯懦的十五弟。”
院心一怔。
苍懒洋洋伏在马上看了他一眼。
“不过,主人也未免太瞧不起你,居然留下我这个‘最强侍卫’保护你……根本不需要吧?你可是当年在凝风国边境无恶不作、神勇无比的黑衣首领,战场之上瞬息取人首级……”
院心默不作声。
“虽然只是传说而已。”苍笑了几声,“不过,活生生的传说就在眼前,我倒真想见识一下。”
扬起马鞭,院心淡然道:“那些……只是以讹传讹的流言罢了。”
苍直起身,勒紧缰绳,望着被尘土遮蔽的背影,嘴角微扬。
“还真是谦虚……”
西容殿的日子起初难熬得很,后来也就顺畅起来。只消盯着头顶的天,看云的形状不断变幻,直到天边浮起如血的残霞,一天很容易就过去了。院文不时派人送来成箱的书和公文,却未留下只言片语。
他在抬头望天的间隙里翻阅那些文字,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就这样过了两年,他被带到主殿书房。
“以后每日来这里候召。”
院文指了指一旁的书案。硕大的花梨木书案上,摞着几叠厚厚的奏章,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案台一角甚至还摆放了一盆低矮的松香叶,叶片呈碧绿、金黄、血红三种颜色,是相当名贵的品种。
自那之后,他就日日在书案前消磨时光。细细阅读奏章,时不时起身支起窗户,望着天空发一阵呆,或者为松香叶浇水,清洗叶片。除了召见朝臣,院文很少进书房,偶尔进来,也总是火急火燎地下命令:
“奏章整理好了没,马上拿过来!”
“准备笔墨,这一次密谈的内容,要全部记录下来!”
“这些全部加上批语,明日给我过目!”
他默默做事,不愿、也懒得去猜测院文的用意。
前来密谈的臣子大多位高权重,他目不旁视地刷刷写着,却无法忽视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疑惑目光。终于有一天,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臣忍不住了:“恕臣斗胆,此人虽然贵为吾王之弟,却抹不掉曾经逆臣贼子的身份,不施刑罚也就罢了,何以反将如此重要的职位任命与他?”
院文端坐上首平静地听完,才缓缓道:“既能为我所用,我便用了,区区一个逆臣贼子,诸位难道以为我制不住他?”
众臣慌忙叩头,口中诺诺连称“不敢”。
“倘若真有一天被他篡了王位,那也不过证明我没资格当王罢了。”院文用平淡的口气说出惊人的话,众臣无不凛然噤声。
“院心是我唯一的弟弟,关于这件事,我不希望以后再有异议。”
他垂下头,飞快地记录每一句话。
写到“唯一的弟弟……”时,握笔的手指抖了起来。
该感动还是该冷笑,他没了主意。事到如今,他和院文之间,已经回不到从前了。为了这种权宜的话感动或受伤,只会换来日后对自己的嘲笑。
没错,只要事关自身利益,院文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绝对不能忘了这一点。
“院心,院心……”
被院文的声音拉回现实,才发现大臣们已经退出去了。
“你在发什么楞?”
来不及阻止,院文已经从他手中抽出记录。
“你……”院文微微一怔,随即苦笑,“这种话,用不着一一记录。”
院心此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靠在椅背上发呆。
院文指了指纸上“唯一的弟弟”下方巨大的墨点,问他:“写这几个字时,你动摇了?”
见他仍不说话,院文叹了口气:“你在动摇什么?我所说的,只是事实罢了。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你都是我唯一的弟弟。”
院心终于抬起头,露出一个讥讽般的微笑。
院文脸色变了变。低下头去,许久才道:“你还在恨我。”语气很平静,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却细细地颤抖着。
院心道:“她是我唯一爱过的女人。”
“我知道。可是,被人收买、想要陷害你的女人,我不得不杀。”
“为了王位?”
“对,为了王位,所以如今躺在王陵中的人不是你我,而是院武、院瑾、院吾……”
听他冷冷历数死去的王兄的名字,院心摇摇头。
“不要说了。”
“院心,你太过心软。所以,你下不了手的事,由我来做。”
的确,一直以来,院文只是做了该做的事。对这个一无是处的十五王弟,他的容忍甚至太多了。
十岁的约定,十九岁的决裂,二十岁的叛逃,二十四岁的狼狈,二十七岁的重逢,二十九岁的和解,漫长的岁月一瞬间从脑子里碾过。院心忽然不无悲哀地想,到头来,院文其实是那个唯一没有抛弃他的人。
他看到院文缓缓转身,准备离去,不禁道:“无之国的事,多谢你手下留情。”
院文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听着他故作严肃的语调,院心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开始明白,为什么院文如此纵容苍。这位在人前从来不失威严的王,或许正需要苍这样阳奉阴违的心腹,来缓冲他每一个带着杀伐气息的命令。
院心很清楚,那天院文没有要求亲眼见证在良的死,便已是手下留情。他知道苍的任性——这位凝风国王的头号心腹,对不喜欢的命令向来不予执行。
“对了,”院文回过头,“苍昨天吵着要我放你出宫。”
“出宫?”
“去看那只猫。”
猛地站起身,院心惊喜道:“真的?”
院文微微一怔,表情放松下来:“是真的,明天苍会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