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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7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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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坐在走廊上,两手撑在身后,盯着头顶的屋檐发呆。院心抱着小猫走出来,一眼便看见这个画面。
苍抬起头来。
“哟,小猫,来,给我抱抱。”
院心皱起眉头,无言地表示拒绝。
“十五爷好大脾气。”苍兀自摇摇头。
“不要用那种方式称呼我。”
最近院心开始认真考虑,比起忍受这种无谓的纠缠,也就是苍所说的“监视”,是不是应该早日回凝风国当囚徒比较好。反正,他的安宁早已因为苍的打扰而一去不返。
迟迟没有下定决心的理由,他心中有数。
在良仍旧经常过来。他们仍旧如往常一样坐在檐下,嘴里嚼着松香叶,说着无聊的废话。他总是出其不意地将松香叶送到在良眼前,看着在良露出孩子气的惊喜表情。在良常常眺望远方,他于是也抬起头远望。远山的颜色渐渐变得清淡,淡到几乎无色。无之国寒冷的冬日快要到了。在冬日到来之前就离开吧,他想,这里的冬日实在太难熬了,而且,小猫也怕冷。可是,离开了之后,在良会寂寞吧?
“呐,凝风,山的外面是什么呢?”在良幽幽地问。
他一怔。对自己来说,山外的世界是真相,是终有一天不得不去面对的命运。可是,对在良而言,山外的世界一定意味着全部的精彩。他们之间,横亘着十五年岁月的阻隔。一岁一载,便是一道沟堑,他想,也许在良需要再过十五年,才能明白,山的外面也不过是另一座山。
他知道苍就在不远处看着他,他的一字一句,一举一动,都逃不开另一个人的眼光,就像当年身处宫中,周身众多耳目,不得片刻自由一样。他有时看着在良的神色目光,便会遥遥记起十六岁初遇的那个人。然而他亦清醒知道,在良并不是另一个她。
何止不是另一个她,在良根本就是他一生从未遇见过的那一类人,干净如同天上初升的日月。在回到那座冰冷的宫殿之前,这样并肩而坐的时光,他想再多贪婪一些。为什么不呢?这或许是他人生最后的贪婪。
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冰雪封山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那一日,他早早地醒了,起身披上一件棉袍,伸手去推外廊那道隔扇门,打算先给小猫喂食。天地格外静谧,小猫沿着走廊无声走过来,倚在他的脚踝边。他长舒一口气,发现屋前那块称不上庭院的空地上,他永远不会错认的那个人,正立在清晨的薄雾里看着他,腰背笔直,气宇轩昂。
相视片刻,他哼笑一声,弯腰抱起小猫,目光投向门前几株细瘦的松香叶。
原本生长于温暖的凝风国的植物,难为它能在无之国活到今日。然而到今日已是极限了。颀长的茎已经微微发黄,各自凌乱地垂向一旁,叶片紧紧卷起来,干枯失色。
也许正是时候,他和松香叶,都将在那个孩子的记忆里一并埋葬。
“院心。”
隔了数年的呼唤,从遥远的时光中穿梭而来。不过是一个被抛弃的名字,他惊讶于自己的动摇。
“我来接你回去。”
隐在薄雾之后的那张脸,没有多少表情。
他惊讶于院文的毫不动摇。对了,从一开始,院文就是这样冷漠的人。他的笑容,只不过是面具。
这么一想,他又笑了。
“笑什么?”
“没什么,只不过想起一些往事。”
他一面给小猫梳理毛发,一面慢条斯理道:“接我回去是想怎样?公开处刑?终身软禁?或者在您心情好时陪您下棋,聊天,作为一个一败涂地的叛徒供您品味自己的胜利?”
话一出口,他才惊觉自己的尖刻。原来,他从来就不曾原谅。
许多种表情在院文脸上交替变换,待到终于开口时,他的声音已有一丝沙哑:“院心……你变了许多。”
“是吗?”他笑了笑,“哪里变了?”
院文苦涩地摇摇头。
他不熟悉这种苦涩,院文心机虽深沉,言行却利落直接,想要什么便夺,憎恶什么便毁,从来没有他做不到的。他想,如邪神一般强大的院文,也会有这种凡人才有的心情么?
“苍,出来。”
他听见院文森冷的声音。苍应声从树后闪出,呵呵一笑:“主人这么快就到了?怎么不肯让属下多逍遥几日?”
院文哼一声,道:“你知情不报,这笔账日后再算。”
“期限未到,属下怎舍得结束这闲云野鹤的生活……”
“结束了。”
“是。”
面对冷冰冰的主人,苍总是用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说上一堆废话。
在他这个旁人看来,这一主一仆的关系,实在奇妙。他很清楚院文对苍的信任,尽管阳奉阴违向来是苍的拿手好戏。
“准备回宫。”
“是。”苍装模作样地垂首鞠躬,随即抬头四处张望,“主人是独自出宫的?莫非连车马都没雇,就连夜爬上这座大山……”
院文沉着脸,一言不发。
苍立刻闭上嘴,然而过了片刻却又笑道:“何必这么心急呢?有属下在这里监视,十五王子可是相当安分,日复一日就只是坐在屋檐下发呆,等着主人来接他回宫……”
不耐烦苍的东拉西扯,院心开始觉得手臂上的小猫越来越沉,院文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说够了没?”
“是,说够了。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走出村子?”
“有什么问题?”
“没……”苍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村子唯一的大路,“没问题。”
他知道苍在担心在良的事。不过,立刻出发的话,应该不会遇上在良。
院文转过视线,缓缓道:“院心,你会跟我回去,对吧?”
被如此郑重其事地威胁,他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当然,我会跟你回去。我可不愿眼看这个村子被毁掉,毕竟……我在这里住了三年。”
他低下头去。
“这只猫,我可以带走吧?”
院文犹豫一下,说:“你知道,宫中不许……”
“我知道。我知道……”
宫里不允许养活物,他一开始就知道的。他一下一下抚摸着小猫,小猫也睁大金色的眼睛看着他。
“带走吧。”苍在一旁说。
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带它去王都,十五爷,我来养它。”苍说着伸手抱过小猫,“多可怜的小家伙啊……主人,您说呢?”
苍未免也太大胆了,竟然当面忤逆自己的主人。万一弄巧成拙……他不安地看向院文。
出乎意料的,院文只是冷哼一声,便背过身去。
“出发。”
“是!”苍开心地抱着小猫转了几圈。
“在出发之前,”院文忽然转头,“院心,去换件衣服。”
他低头去看身上的青黑布衣,七年来,他故意摒弃高贵的银白,而选择了在凝风国习俗中代表大凶的黑色,无尽的漂泊中,仿佛只有这种纯粹的黑能给他带来一点安慰。
他苦笑:“我只有这件了。”
院文皱起眉,正要说什么,忽然从坡下传来一个孩子的声音。
“凝风!凝风!”
在良沿着山丘的小径呼喊着跑过来,他的心猛地一沉。这孩子,今天怎么这么早过来?
来不及阻止,眼看在良已从草垛后探出头。
“凝风,你看!”
一见苍和院文,灿烂的笑容立刻僵在脸上。
“凝风?”不顾手中的东西掉在地上,在良扑过来,叫道,“你要走了?告诉我你要去哪里,我去找你……”
“在良……”他心有不忍,却不知该说什么。
“为什么……”在良攀住他的双臂,深埋下头,“为什么不能再等等我……我就快长大了啊……”
“他是谁?”
听到院文冰冷的声音,他猛醒过来,忙把在良推开。
苍似乎在主人耳边说了什么。接着,院文走了过来。在良转过脸,毫不畏惧地和院文对视。
院文居高临下地盯着这个看起来浑身是刺的小男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随即对院心道:“走吧。”
“嗯……”
在良牵住院心的衣袖,哀哀地唤他:“凝风,不要走……”
院文不耐烦道:“苍,杀掉这个碍事的小孩。”
苍一怔:“主人……”
“我下的命令,从不更改。”院文的声音散发着寒意。
苍面色一凛,低头道:“是。”
看见苍一步步靠近在良,院心终于从过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不要……”
“院心,过来。”院文不容置疑地命令他。
他一脸惊恐地摇头。
“不要杀在良……他还是个孩子……求你了……”
院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像看着一只一捏即死的蚂蚁。
“苍,连这个孩子的家人一道杀了。”
他睁大眼,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停止了流动,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眼前这个人,是凝风国高高在上的王,杀伐决断,说一不二。不,或许,正因为是他想保护的,院文才越要毁掉。
想到这里,他松了手。
苍走过来,俯身望着在良的脸:“真是的,有段日子没杀人了,手正痒着呢。孩子,也该你倒霉,可怨不得我,你也听到了,主人命我杀了你,当着主人的面,我总不能违抗……你怕不怕死?”
不敢正视在良的脸,院心快步走开。经过院文身边时,他头也没抬,正要绕过柴草垛,一眼瞥见地上有一个摔坏的饭团,饱满的米粒沾着些草屑,委屈而零乱地散在那里。是在良带来的……他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身后传来在良孩子气的回答:“我不怕死!”
他没有回头。
他知道再不走,不仅在良,这座村子也将保不住。如果一死能解决问题的话,他早就这么做了。可是他的死只会给别人带来灾难。
一开始,就不该与那个孩子有任何牵连的。
在良没有再出声叫他,他脚步不停,只觉得几乎不能呼吸。然而他想,自己会活下去的,无论如何都会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