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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5章 ...

  •   他没料到来得这样快。
      褪下身上的衣物,缓缓步入深潭时,他听到了一声轻笑。
      “月下沐浴,十五王子好兴致。”一个男人从山石后走出来。
      他将身体浸入冰凉的水中,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令人生厌的口气和故作文雅的说话方式,他记得很清楚。原来如此,院文竟派了最心腹的人来寻他。
      怪不得这么快就找来了。
      当初消失时,应该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才是。卸下兵甲,抛下同伴,只身远走,四处辗转,只为了寻求一处逃避之所。他还记得,败走新城的那一夜,父王站在城头睥睨一切的眼神。
      “那道伤痕,好深。”
      倚在山石上的男人忽然叹息道。
      他从回忆里挣脱出来,惊觉周身的水愈发冰冷。
      “院文想做什么?”他的口气很冷,几乎散发出寒气。
      男人笑起来。
      “做什么?凝风国至高无上的王,自然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没错,说的一点也没错。
      “直说吧。”他不擅长应对这个男人。那张看不出年纪,也看不出悲喜的脸,让他深觉疲累。
      “主人给了我一年时间寻你,现在期限未满,我并不打算提前报告,姑且逍遥一段日子……这座山看上去似乎不错。”
      苍。
      他记得院文是这样称呼他的。只是代号罢了,院文说,养一批无谋的勇士,不如养一个优秀的心腹,苍是最合适的人选。
      院文用他一如既往的平淡语气告诉他这个事实,却没有告诉他苍最适合当心腹的理由。但他从此记住了苍的不同寻常。那时的院文,已开始为争夺王位暗中积蓄力量,而他也就此发现,笑容亲切、温文尔雅的八王兄,只是一个假象。只要周围没有外人,院文立刻就会恢复冷静漠然的本性。
      苍说完便消失在山石之后。
      他站起来,转身去看水中的倒影。背上那道巨大伤疤,从右肩一路延伸至左腰,触目惊心。
      已经没什么好回忆的了。都过去了。可是,苍的出现意味着一切将卷土重来。
      他想起十三王叔安详的脸,不知道未来的某一天,他是不是也会像十三王叔那样安详地死去,带走一生身不由己的遗憾和心如死水的空虚。十三王叔一定连寂寞也不曾有过,因为父王不允许他寂寞。他日日提心吊胆,每天夜里都梦见即将到来的死,每个清晨都诅咒接下来漫长的生,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放弃一切挣扎,真正变成行尸走肉。
      他不知道十三王叔在失去一切时为什么没有选择自杀,也许因为缺乏勇气,也许是因为十三王叔想活着见到父王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接近真相。已经逝去的一切,嘲笑着今天的重复。
      凝风一族的血脉从未断绝,却也从不曾兴旺。因为杀戮和功业,是一回事。对同族的人刀刃相向,更是建功立业的必经之路。凝风国至高无上的王族,永远重复着空洞的悲剧的轮回。从降生在银白宫殿的那一刻起,被诅咒的命运就如影随形。
      一度逃离的命运终于还是找到了他,念及这一点,他反而有种放下一切的轻松。无论如何,他决定不再多想。他沿着杂草丛生的小径回家,长发垂在脑后,凉意逼人。然后,他看到了呆呆坐在屋檐下的在良。
      那是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月光下一动不动,几乎让他产生错觉,以为这个孩子的心魂已像蝉蜕一样脱逸而去,只余一具躯壳。
      走近了才发现,在良的脸上满是泪痕。

      在良很快擦掉了眼泪,他们如平常一样并肩坐着,聊天或沉默。可是,他却无法平静。
      那一夜,在良不肯回家。没有多余的被褥,两人只能挤在一起睡。在良磨磨蹭蹭爬上来,睡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在良,冷吗?”
      “不冷。”
      他知道这孩子一向逞强。
      “过来。”他伸出手。
      在良回身看他,许久,终于挪过去,钻进他怀里。
      在良蜷缩在他怀里,像一只小猫。他闭上眼,不禁有些感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毫无防备地接纳别人了。
      放松下来的身体,被柔软的睡意覆盖。

      软皮细鞭飞舞着,像银色的细蛇。他盯着嫣王妃美丽狰狞的面孔,连躲避的念头都没有。不止是她,任何一个王子的母后,都可以随意寻个借口,对失去母后的十五王子滥用私刑。这是深宫之内众多公开的秘密中的一个。
      很平常,也很活该。没有人会报以同情,他也不需要同情。
      冬日的午后,他像影子一样沿着宫墙从东琴殿的偏门出来,两条手臂火辣辣地疼。
      臃肿华丽的服饰下,是不堪入目的青紫伤痕。他表情淡漠地往前走,连掀起衣袖察看一眼的心情也没有。他不愿怜惜自己,因为自怜意味着软弱。而在这暗无天日的深宫之中,软弱是致命的。
      绕过长长的宫墙,他看见了西容殿的飞檐。银白的屋脊隐没在茂林修竹之中,就像绿色的海翻涌出白色的波浪。此刻,天是灰的,可是这座庞大的城永远晶莹剔透,好似容不下一点肮脏。
      后来,他看见院文从西容殿出来,洁白的狐皮大氅披在身上,雍容华贵,身后跟着两个贴身的小宫监,一个提着红纱灯盏,一个端着宝蓝锦盒。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和院文真是天差地别。
      院文走过来,露出温和的微笑。
      “院心,在这里做什么?”
      “没做……什么。”他讨厌在院文面前畏手畏脚、嗫嗫嚅嚅的自己。
      “是吗?”如往常一样的简单回应。
      他以为对话到此为止,却不料院文微笑着继续问:“最近功课做得如何?”
      他吃了一惊,反射性地答了一句“还好”。
      “広参先生的身体可好?”
      “还……还好。”他越发诧异。広参是教他念书的老师,年近古稀,身体确实不好,不过,院文不是一个会关心这种事情的人。
      院文指了指身后的锦盒,笑道:“我正要去见左大学士,院心也一起去,怎么样?”
      “不用了……我正准备回宫。”
      他低下头规规矩矩行礼,抬起头欲离开时,却撞见院文冰冷的眼神。与此同时,脖子被什么东西触碰到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是院文的手指。
      “沾到脏东西了。”院文用一种宠溺的口气说,“院心,你是凝风国尊贵的王子,也该注意一下仪容才是。”
      两个小宫监瞟了他几眼,他不由得窘迫起来。
      院文帮他理好衣领,一只手温柔地搭在他肩上,然后凑近他的耳朵。
      “是嫣王妃吗?”
      他一愣。
      搭在肩上的手开始用力,他感觉到了疼痛。
      “我不会放过她。”
      院文轻描淡写的语气里充满了杀伐之气。他不禁打了个寒颤。然而下一瞬间,却觉得温暖。
      其实院文的母后红王妃对他施加的私刑,比起嫣王妃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一刻,没有人意识到这个事实。院文不曾察觉,而他,也不曾记起。回到寝宫,他才在镜中看见脖子上血红的鞭痕。这就是院文所说的“脏东西”吗?他兀自笑起来。
      后来,院文果然没有放过她。
      凝风国新王登基的那一年,曾以美貌名满天下的贵族之女、前代凝风王的爱妃嫣云和横死宫中。据说她患了一种无药可医的怪病,得这种怪病的人,初时全身麻痹,然后逐渐从手指和脚趾开始溃烂,其死状之惨,令人不忍卒见。
      他惊讶地发现,院文正将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一一变成现实。即使一切都不复当初,院文也仍然遵守着他们之间的每一个约定。他知道,院文在每一场残忍的杀戮背后看着他。
      “没有人能从我身边逃走,院心,你也不例外。”
      他在院文冰冷低沉的声音里醒过来,窗外是明亮的天。头很痛,他按了按太阳穴。
      明明决定不再多想,却还是梦到了。
      发了一阵呆,他坐起身,才发觉身边还有别人。
      在良睡得正熟,蜷缩着身体,鼻翼微微翕合。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在良熟睡的脸,忽然觉得昨夜的梦与此刻的现实,恍若前世今生般遥远,不可逾越。
      “呐,你不寂寞吗?”
      他常常想起这句话。然而已不复最初的感动。他不确定这样一句话会在他的生命中留下怎样的痕迹,事实是,他终有一天会离开。也许他会在那一座银白的城中,回想起无之国的小男孩在良。
      到那时,他想,自己一定已经不甚明白,寂寞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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