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风吟》北不愁

4、第4章

　　也许每一个人都注定要孤独面对整个世界，只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觉察到那种孤独。浑然不觉的人，大概是幸福的。
　　我知道他一定也是孤独的。
　　今天，父亲在喝早茶时说了一句：“在良，你昨天偷偷出门了。”
　　他说得很笃定，语气里也没有丝毫责备，是父亲一贯的漠然。
　　“嗯。”我老老实实地承认。
　　父亲端起茶盅，慢慢沿着边缘啜了一口，然后抬起眼：“那个人……你还是少接触为妙。”
　　我知道父亲口中的“那个人”是谁。从凝风搬来这座山村开始，父亲就一直用“那个人”来指代他。每次提及“那个人”，父亲总是露出一种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神色。
　　“为什么？”我问。
　　“……”父亲再次欲言又止。
　　“为什么？”我不肯罢休。
　　“唉——”
　　父亲终于叹一口气，“在良，你该知道，那个人和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他来自哪里，做过什么，我们一概不知情，他……太神秘了，所以很危险。”
　　我明白，这些我都明白，可是……
　　“我也和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我直视着父亲的眼睛，小声却清晰地说。
　　执茶盅的手指紧了紧，但父亲立刻便冷静下来。
　　“没错，你不属于这里。可是，即便如此，也不要接近那个人。”
　　父亲用这样一句话简单利落地收了尾，不再给我任何争辩的机会。他大概早就看穿了我的争辩只是意气用事。尽管当时的我只不过想问上一句，为什么我会如此格格不入？
　　我想，父亲一定也没有答案。
　　奇怪的是，在那之后，父亲并没有过多限制我的行动。于是，我仍然经常坐在凝风的屋檐下，嘴里嚼着松香叶看云从天上流过。

　　有一天，山村里来了一个陌生人。那是一个看不出年纪的男子，穿一身既不朴素也不显眼的衣服，向村口的妇人微微躬身，似乎在打听着什么。
　　我远远地看见了，心中生出一种预感。那个男人身上有某种我不了解、又十分熟悉的气息。
　　我看到远处的男人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然后深深向妇人鞠了一躬，最后沿着来路干脆地离开。
　　我凝视着那个过于轻快的背影，看见西边的天空正慢慢布满淡紫的晚霞。云的轮廓是那么柔和，我忽然惊觉，已是秋天了。
　　晚饭过后，我跟母亲说要去邻村的小晃家玩，晚上不回家了。这当然是谎言。事实上，我在这里一个朋友也没有，跟小晃也只在夏日庆典上见过几次而已。母亲犹豫了一会儿才点头，她叮嘱我“路上小心”的时候，我看见父亲正从门口经过。父亲转头看了我一眼，便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
　　那一眼让我有点心虚。
　　不过我还是出了门。沿着大路，出了村口之后再偷偷从小路折回来。我要去的地方，自然是凝风的草屋。
　　月朗星稀，我一个人走在黑暗里，听得见自己咻咻的呼吸声。前方的草屋仿佛隐没在一个巨大的墨池里，没有一丝声息。我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越过柴草垛。他平日闲坐的地方被月光照得一览无余，我看得很清楚，整个屋檐下空无一人。
　　出事了。
　　这是我的第一反应。白天那个男人的身影在我脑海掠过，我来不及思索，一把推开了虚掩的门。
　　“凝风！”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凝风……你在哪里？”
　　回答我的只有外面传来的阵阵虫鸣。屋子里死一般寂静。我终于意识到，这里除了我，一个人也没有。
　　他不在这里，是离开了吗？
　　……
　　离开？
　　我倒吸一口气，感觉“离开”这两个字在身体里来回撞击。
　　我呆呆走出去，坐在屋檐下。夜凉如水，而我衣衫单薄，一颗心如坠冰窖。
　　“人为什么要离开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呢？”
　　真是幼稚的问题。
　　我明明早就想离开这个无聊闭塞的村子，明明早就知晓答案，却故意拿这种问题去试探他。我还记得他的回答。他说，因为不知道理由，人们才无法停下脚步。
　　他说话的时候，眼里有细细的寂寞。仿佛在此之前的漂泊，只是为了到达一个并不存在的终点。如今，他抛下了我。不，他终有一天会抛下我。即使我对他说“等我”，“等我一起离开这里”，他也只会摸着我的头，笑一笑，然后在某一天悄无声息地消失。
　　脸颊上有什么湿湿的东西流过，我用手抹了抹，才发觉是眼泪。
　　为什么要哭？
　　我命令自己止住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泪水无声而顺畅地流下来，我手足无措地坐在那儿，厌恶着软弱自怜的自己。
　　“在良？”
　　似乎有遥远的声音传来。
　　我睁大双眼。
　　此刻站在我面前，俯身唤我的人，分明就是他。他一脸诧异地望着我，长发从肩上垂下来，散发着冰凉的水的气息。
　　“你……在哭吗？”
　　我回过神，慌忙别过身去，胡乱擦掉眼泪。
　　“我才没哭！”
　　他不再追问，只是默默在我身旁坐下。
　　“要不要吃？”
　　仿佛凭空而来，他用食指和中指轻盈地夹着一片松香叶，送到我面前。这种变戏法一般的手法，常常令我惊讶不已。
　　这一次，我没有伸手去接。我害怕一伸出手，就会泄露还未平复的心绪。
　　松香叶在我眼前停留片刻，便收了回去。
　　我不安地偷偷看他，见他在一旁低头把玩着手中的松香叶，脸上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我要吃。”我嘟囔一句。
　　“是吗？”他露出笑容。“那张开嘴。”
　　我张开嘴，他喂了一片极小的东西进来，顿时满口异香。
　　“这是什么？”
　　“加工过的松香叶。”他愉快地望着我，“好吃吧？”
　　“嗯。”我连连点头。
　　“怎么加工的？”吃完后，我问他。
　　“秘密。”
　　果然是秘密。我不甘心地撇撇嘴。
　　那是极其平静的一个夜晚，我们并肩坐在屋檐下，像往常一样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我告诉他父亲有多少佶屈聱牙的藏书，母亲的针线活做得多么利落，他和我讲起凝风国温暖如春的冬日，或者另一种好吃的香草。我们都不谈自己。
　　当月亮从中天缓缓坠落时，他忽然说：“在良，很晚了，不回家吗？”
　　我怔愣了片刻，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叫我回家，也是第一次，我觉得他和我这样亲近。
　　“不想回家吗？”他似乎误解了我的沉默。
　　“凝风，”我打算一鼓作气问出口，“你会离开这里吗？”
　　他垂下头，静默了一会儿才答：“也许吧，总有一天要离开的。”
　　“总有一天？那是什么时候？今天？明天？还是十年、二十年以后？”
　　他歪着头，露出一脸左右为难的表情。
　　我无声地叹口气，换了话题：“你刚才出去了？”
　　“嗯，去沐浴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他的确没像平常那样在脑后挽一个式样古怪的发髻，而是任长长的发散落来开，一副慵懒的模样。身上照旧是一成不变的青黑布衣，衣领却微微敞开，敞露的那一部分皮肤在月光下看起来光润如玉，让我几乎想伸手触摸。
　　“怎么了？”
　　感受到我的视线，他转过头来。
　　“没什么。”
　　我慌忙收回目光，脸上阵阵发烫。
　　“在哪里洗？”我勉强问道。
　　“从这里往西二里，有一个深潭，水很清澈。”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声音似乎低沉了不少。
　　“不冷吗？”
　　“习惯了。”
　　习惯了？我有点吃惊。
　　“冬天也在那里洗？”
　　“嗯。”
　　“我也可以去吗？”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
　　他移开眼神，轻声道：“深潭的水很凉，在良会受不了的。”
　　我默默点头。当然不行。即使他不用这样的借口，我也不会觉得受伤的。我以为自己是谁呢？在他的生活中，我什么也不是。
　　那天夜里，我没有回家。
　　他没有多问。他大概以为我和家人吵架了，不想回家。我说不出口，真正的理由是我担心他，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预感。我并不认为那个男人的出现和凝风毫无关联，他一定还会再来。
　　也许就在今晚。